第四章 翠扳指(第56/60页)
由东北三所出来,经过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面引路,王德环在后面侍候。我们侍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近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会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着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时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记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1992年7月第一版,第205~206页。)
在当事人的回忆中,没有皇帝在场的证据。尽管后来写剧本的人愿意他在现场,而且哭得很厉害。
如今贞顺门内的那口井依旧静卧在故宫的一个角落里供游人观赏。那是一口很小的井,几乎每个观赏这口井的人都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此细小的井口,如何能“推”进去一个人去?尤其还是一个拼命挣扎的人?
还是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解释在城池已破的危亡时刻,慈禧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要把皇帝的一个妃子置于死地。如果说怕她被洋人污辱,那么逃亡完全可以带上这个妃子走,因为皇家逃亡的队伍也并不简陋。如果说珍妃是一个漂亮女子的话,那么,跟随慈禧逃亡的皇室人员中,有一个比珍妃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儿——庆亲王的四格格。更无法解释的是“推入水井”的举动——对于像珍妃这样处在深宫里的人,完全可以采取其他的手段,譬如宣布其生病死亡等等,何必在光天化日之下采取如此残忍的方式?当代中国史论者一口咬定说:没什么可奇怪的,这符合慈禧的性格——不是一个皇妃被两个太监举起来塞进一口水井里这个事实令人奇怪,而是具有数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的几十年的命运竟然被这样一个“性格独特”的女人掌握着,这个事实倒让人恍惚觉得珍妃的死犹如一段恶作剧式的捏造。
一年以后,珍妃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浅葬京西田村”。已经从逃亡地返回的宫廷下了一道谕旨,可以肯定是慈禧的指使:“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珍妃扈从不及,既于宫闱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追赠贵妃,以示褒恤。”(《京西名墓》,张宝章、严宽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6月版,60页。)
珍妃之死,这个发生在大清帝国宫廷里的著名事件,后来一直被人用各种样式的版本反复描述着,成为一个永远被中国人津津乐道的东方式的哀伤故事。
14日晚上,慈禧突然决定要召见军机。太监们急忙传旨,但是,等了很久,帝国的六位军机大臣依旧没见任何一位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