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翠扳指(第46/60页)

而许景澄是个帝国官员中典型的懂洋务的人。他先后担任过中华帝国驻法、德、意、荷、奥、俄、比利时等国的公使,“戊戌变法”后被授予总理衙门事务大臣兼礼部侍郎。他正督办修建铁路,是义和团们心目中典型的“二毛子”。在中法战争的时候,他是坚决主张宣战的大臣之一,后来帝国的战败使他经受了极大的官场风险。而今,他的观点和袁昶一致,坚决反对对各国宣战,而他知道这一次他要承担的政治风险更大了。许景澄特别反对对使馆的攻击,这个长期在国外担任大使的人,深知这是违背国际公法的行为。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被列入死亡名单的原因。根据有关史料的记载,慈禧对他产生怨恨的瞬间,是在决定宣战的第四次御前会议上。那次会议就要结束的时候,光绪皇帝拉住了许景澄的手,那个君臣相对流泪的情景让慈禧对许景澄一恨就恨到了只有杀之为快的程度。

即使慈禧有随意杀人的权力,杀帝国的官员也需要能够说得出理由。据说,袁、许二人的罪名是“擅自改旨”。所谓“圣旨”,是慈禧以光绪的名义发给南方各大臣的一个圣旨,其中有“逐杀洋人”的字眼。但是,圣旨发出后,南方官员们并没有执行。李秉衡到北京后,慈禧就此事问这个从南方来的官员,李秉衡回答:“没有看到杀逐之谕。”这一下慈禧怀疑了起来,便命令刚毅等人查。结果,刚毅第二天就复奏,说是袁昶和许景澄擅自把圣旨改了,把“逐杀”改成了“保护”。慈禧勃然大怒。按照帝国的法律,擅自改旨应治以斩刑。

即使现在看来,刚毅的“调查结果”也是彻头彻尾的捏造。

袁昶、许景澄的家人第二天便慌乱了起来。身为帝国大员,说抓起来就抓起来了,连具体的罪名都没有,两家人连夜奔走探询,但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第二天,一夜未眠的两家人得到了刑部提牢传出的消息,让他们准备红绳。帝国高级官员如果因罪被判死刑,绑赴刑场时必须要用红绒绳。两家人目瞪口呆。

没有审问。从被捕到行刑,没超过两天。

平时骄横十足的袁、许两家人顿时没了主意,慌乱地开始拿着大笔的巨额银票企图挽回局面,结果银票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听说刑部官兵和一伙义和团员已经押着囚车出了宣武门。两家数十口人赶到菜市口的时候,帝国大员袁昶、许景澄二人已经人首分离了。袁昶的脑袋滚落在一块草席上,这是有人事先向刽子手行贿的结果。因为没有事先打点,许景澄没能落得如此待遇,他的脑袋被砍落在泥沙里,鲜血和泥沙混合在一起,使他头颅面目模糊,家人几乎辨认不出。

由于死刑执行得迅速,刑场上的情形两家人都没有看见,只有依靠目击者的描述。监斩的是载漪的弟弟载澜和大学士徐桐的儿子徐承煜。时任刑部侍郎的徐承煜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和他的父亲都是1900年间帝国官场上的滑稽角色,无论几天之后他父亲的死还是数月之后他的死,都死得十分富有戏剧性。

当徐承煜看见推着袁昶、许景澄的囚车远远走来的时刻,他和载澜的心情是愉快的,至少是被联军不断向京城逼进的消息弄得心情压抑以来难得的愉快。但是,在西方生活过多年的许景澄是见识过世面的,他始终在微笑,而袁昶可不那么老实,跪着听完圣旨之后,突然开了口。先和载澜斗嘴:

行刑之时,袁神色自若,言曰:“予惟望不久重见天日,消灭僭妄。”盖谓端王专横凶僭,蒙蔽太后之聪明也。澜公监刑,怒斥之曰:“汝为奸臣,不许多言!”袁毫无畏惧,仍大言曰:“予死而无罪,汝辈狂愚,乱谋祸国,罪乃当死也。予名将长留于天壤,受后任之爱敬!”(《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七月初三日。)

然后,袁昶扭头笑看许景澄,言:“不久将相见于地下,人死如归家耳。”

但是,袁昶至死也不明白判自己死刑的罪名是什么。在刑部大牢里,袁昶对许景澄表达了这种疑问:“死不足惜,罪名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