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子(第8/9页)
“古之圣贤,从根本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必有此修养,然后可为圣贤之君;而其所行之政,始可为王政。朱子更详言云:
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必矣。然而心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迭为胜负,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乱安危,莫不系焉。是以欲其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欲其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则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而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同上页二十五)
柏拉图理想中之哲学王,须先有极深之修养,能超越现象世界至概念世界,直见好之概念。必有此程度,然后可为人群之主宰。朱子此所说,亦此意也。吾人性中,万理毕具。若能去其气禀之拘,则性中万理明,故“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故“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也。若英雄豪杰之君,本无此修养,其行事往往出于人欲之私;故其政治上之设施,虽有与天理暗合者,然不合者亦多矣。此其所以只能有小康之治也。
以上所引,皆见朱子《答陈同甫书》中。陈同甫,名亮。其论政治,以为三代之王政与汉唐之霸政,无根本上的差异;但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耳。当时所谓永康学派持此说。朱子以为吾人不当只论其“尽与不尽”,更当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其“所以尽与不尽”,即王霸之所由分也。
七 【对于佛家之评论】
上文谓朱子以佛家与儒家之不同,在于佛家以性为空,儒家以性为实。朱子对于佛家之评论,多根据此点。语录云:
谦之问:今皆以佛之说为无,老之说为空。空与无不同如何?曰:空是兼有无之名。道家说半截有,半截无。已前都是无,如今眼下却是有。故谓之空。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语类》卷百二十六页六)
佛家以万物为幻有,所谓“色即是空”,即华严宗所讲理事圆融无碍。然其所谓事,亦系指具体的事物而言。具体的事物生灭无常,就其有此事物而言,可说真如不空;就此事物为无常而言,其不空仍然是空。故真如中之宛然而有者,仍是幻有也。但若就太极中所具之众理言,则众理皆超时空而永存。虽其实际的例有生灭变化,而此众理则无生灭变化之可言也。若此,则太极真不空矣。朱子评论佛家,注意此点,以为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众理皆具;故无论如何,理世界不能是空;吾人之性,不能是空。朱子云:
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见个空,而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他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释氏之见正如此。今学者贵于格物致知,便要见得到底。(《语类》卷百二十六页九)
理世界为“冷清空阔的世界”,“无形体,无方所”。但因此便以之为空,以之为无,则不可。故释氏说空,虽亦有其根据,所谓“不是便不是”;然理既是有,则不可谓一切皆空也。朱子又云:
彼(释氏)见得心空而无理,此(儒家)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同上)
又云: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同上)
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万理咸备”,“不生不灭”。惟其不生不灭,故即不承认理者,亦不能不依之而行。朱子云:
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如佛,老虽是灭人伦,然自是逃不得。如无父子,却拜其师,以其弟子为子,长者为师兄,少者为师弟。但只是护得个假的,圣贤便是存得个真的。(同上页八)
社会之组织,必依其理。佛教徒虽欲离社会,然佛教徒自身之团体,即是一社会,即不能不依社会之理而组织之。可见“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也。朱子以释氏不见此性,只以神识为不生不灭;故释氏实误以心为性。语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