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为单亲母亲(第12/16页)

不知不觉,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落进了我的杯子,我端起混着泪水的杯子,对着托尼笑着哼唱起了《囚徒之歌》:“来,飞吧,我的思想,展开金色的翅膀。”

托尼举起杯,眼睛也荧荧发亮:“哦,梅,中国人,你真是我们波兰人的朋友。”

托尼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越发往外涌:“托尼,你也许会笑话,1994年,那是10年前了,尽管我了解一点波兰的历史,但是我照样开心地戴着从但泽买回的琥珀首饰。后来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托尼的眼神显然在期待。

“后来我读了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但泽的历史是那么悲惨。波兰并不是只有一个奥斯威辛集中营,但泽附近有集中营,华沙附近也有集中营,到处都是集中营,所以在华沙我也是一个晚上都没有住,逃回了德国。托尼,你看这不是好笑吗?在波兰的难受难道是逃回德国能解除的吗?我有时又逃回中国去了。我在但泽买的所有的琥珀首饰都被我放在柜子的最低层了,因为那里面不仅仅有树叶、花瓣、蜘蛛、小甲虫,更或许有集中营死者的白骨。但是我又想念波兰,我必须积攒力量,再去波兰。”

托尼点着头:“梅,欢迎你再去波兰,别想那么多历史,到波兰我父母家去做客。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我是一个医生,我自己开了一个理疗按摩诊所,通过按摩配合用药帮助病人康复,我的诊所又要扩大了,刚才就是和我经营医疗器械的朋友谈购买新的器械的事情。今晚和你聊天,我很感动,你很聪明,很善良,但是你看上去很憔悴,眼眶很黑,你得病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吧?”

我被托尼的提问问得哽咽住了,没有回答他。托尼看着我,眼睛里是真切的同情:“梅,也许病痛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你看上去还很年轻,根据我的了解,你的癌症如果没有扩散,完全能根治。我想为你做点什么,跟我去诊所,我帮你做按摩,一定有帮助,放松一下。”

我依然说不出话。

托尼的声音在继续:“不信任我吗?我的诊所现在还不是最高级最舒适的,但今后会更好。而我的确想帮你,平时我们的医务人员为人按摩,一个小时40欧元,今天我帮你按摩,不要钱,除了为你按摩,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我还是说不出话。

几个小时之前,我从家里冲到酒吧来,发誓要忘记自己儿子的父亲云,忘记自己的亲妹妹,发誓今晚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和托尼在一起的这几个小时,我的思绪去了波兰的克拉科、华沙、但泽、波兹南……我的思绪回到了中国,回到了1964年,我的出生年……我心灵的剧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几个小时。但是现在,托尼提到了我的病,注意到了我的憔悴,还想为我按摩,我的痛又回来了,我看着托尼,他在我的眼前很模糊又很真切,他敦实的身体坐在我的对面,几个小时都是一个随和、安静、诚恳的姿态。

我笑了,感受到一种苦,然后又笑了。

这种苦,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苦还有知觉,还能盼望苦尽甘来,我感受的这种苦,是无知觉的苦,那种人生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的苦。我活了快四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它比癌症苦无数倍,癌症的苦是身体的苦,我在努力,努力用精神战胜身体的苦,但是面对云和妹妹的事情,我的精神全垮了,对自己最亲密的人失去了信任。感受着这种苦,我还笑,就是一种特别的苦笑。我是个乐观的女人,是个每天都很积极的人,积极学习,积极工作,积极玩,积极运动,积极跳舞、滑雪、滑冰,积极听音乐会……但是想到人生的终极问题,我其实是有些悲观的,我很少想,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悲观。这一点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没有反思过。我在中国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是微笑;到了德国,在轻松的社会大环境里,我慢慢开始放声笑,有时候大笑不止;有了儿子坦坦的这一年多,我又有了和儿子无拘无束惊喜的笑……唯独对苦笑,我其实是陌生的。

我苦笑着,意识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这个鸡尾酒吧。我的眼光第一次落到了托尼握着杯子的那双手上,那是一双白皙又厚实的手,医生的双手,按摩师的双手。我精疲力竭,身心俱疲,在家里我冲着父母说今晚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那就是无法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绝望的、发泄般的咆哮,那个咆哮到现在,此时此刻,在我盯着托尼的双手的这个瞬间变成了直接的渴望。但我又有点踌躇,因为有种种苦阻挠着我,那是一种患过绝症的人的苦,一种身体上有深深疤痕的女人的苦,一种受到致命心灵伤害的女人的苦,带着这种种苦,我仍然感到还有些知觉在慢慢恢复,在隐隐期盼:这双手,如果它们为我按摩,抚过我动过癌症手术的身体,抚过我的刀口,它们是否会惊颤?是否会发抖?是否会因为恐惧而停止?是否又会发生奇迹,具有抚平我心灵和身体双重创伤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