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6/9页)

大多数女人都喜欢盯着你过去的某个伤口大惊小怪,她们把刚长好的薄痂挑开,等把你弄疼了,又来安慰你。可内尔不是这样。

“在所有这些当中你最喜欢什么?”她问道。

“所有哪些?”我说。

“这份工作。”

最喜欢的?眼下,这个世上几乎没什么能让我不想重新揣上石头,直接走到河里去。我摇了摇头。“你先说。”

她看上去很惊讶,似乎没料到我会把问题扔回给她。她灰色的双眼眯了眯。“当你在一个部落里待了差不多两个月时,你终于觉得自己对这个地方有了那么一点了解。突然间,你感觉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其实那是一种错觉,你在那儿才待了八个星期而已。接下来你会遭遇彻底的绝望,你会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可当你亲身经历那一刻的时候,你真的会觉得这个地方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是一种最短暂、最纯粹的欢愉。”

“我的天,这么玄乎。”我笑了起来。

“你没有过那种时刻吗?”

“天哪,没有过。对我来说,如果哪天我的内裤没被村里的小孩偷走,没被他们用树棍捅破,还回来的时候里面没包上一只耗子,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问她是否相信一个人真的能够理解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我告诉她,我在这儿住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种尝试是愚蠢的,其实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我们居然会愚蠢到觉得我们能绝对客观地对待一件事。对于善良、力量、阳刚、阴柔、神、文明,还有对错,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各自不同的定义吗?

她说,我听上去和我父亲一样多疑。她还说,没有人能从一个以上的视角来看问题,即使在他所谓的硬性科学领域也是一样。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任何事都会受到主观的限制。然而,如果能给我们的视角以自由,让它得以充分舒展,那我们的眼界就能变得更开阔。她说,看看马利诺夫斯基,看看博厄斯10。他们基于自己的观察和理解来定义土著文化,那是因为他们能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她说,关键是要把你头脑中那些固有的、所谓“正常”的概念通通抛弃掉。

“即使我能做到这点,下一个到这里来的人对基奥纳部落所做的描述也还是会跟我的完全不同。”

“一点儿没错。”

“那意义何在呢?”我说。

“这跟在实验室里没什么区别。每个人都在各自寻找问题的答案,那他们工作的意义又在哪里?你找到的真相总是会被别人找到的所代替。甚至有那么一天,在人们心目中,达尔文也会沦落为托勒密式的人物,因为他也只看到了他所能看到的,而非更多。”

“我真有点不懂了。”我抬起手,一双健康的手,擦了擦脸,我的身体在热带充满了活力;出毛病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意志。

“难道你就没为这类问题纠结过?”

“没有。因为我一直认为我自己的意见是对的,我这人就有这么个小毛病。”

“美国式的毛病。”

“也许吧。可芬也是这德行。”

“那就该叫作殖民地式的毛病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以此为职业的?因为你想拥有话语权,如果别人想反驳你,他们也得跋山涉水数千里,才能写出自己的书来?”

她咧开嘴笑了。

“你笑什么?”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晚这是第二次了,我很久都没想起过它了。”

“什么事?”

“我第一份成绩单。我九岁才被送去上学,第一个学期结束后,老师给我的评语是:埃莉诺对自己的想法过于执着,对别人的自然就兴趣寥寥,对老师的尤其如此。”

我不由得笑了:“你第一次想起这事是什么时候?”

“是刚一进屋,我跑到你书桌跟前瞎看的时候。你所有那些笔记、资料和书都让我觉得一股思想朝我迎面扑来,我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曾经觉得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件好事呢。你好像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我只是在想,假如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你算不上过分执着的话,那你真要过分执着起来得是什么样,我想想都害怕。”

“如果你也和芬一样,那你是不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