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前言(第5/10页)

如果革命可以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那么它也可以是被解构的。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认识上的分歧在逐渐减少。毫无疑问,这种认识上的趋同既与1976年之后中国的变化密切相关,也得益于新的研究成果。1976年后,中国舍弃了毛泽东的许多革命理念,例如他的建立在阶级划分概念之上的社会目标和农村理想。附着在这些观点上的绝对正确的光环消散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人们对毛泽东思想遗产注定会实现的坚定信念。追根溯源,毛泽东思想来自于我们曾十分仔细地分析过的中国农村。人们不再热衷于探求共产主义为什么能在中国农村取得成功了,大部分西方研究者将他们的兴趣转移到了其他方向。

与此同时,毛泽东的去世给中国带来的一个最直接变化是中国重新“回归”城市。城市青年从他们下放的农村回到了城里;知识分子不再受到排挤,开始重新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人们不再被贴上阶级成分的标签;发展的优先次序得到了重新调整。读者可以根据这些趋势,并结合中国正在发展的新的政治秩序,重新评估相关章节中的内容。人们对农村革命的兴趣开始减退,他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到城市问题和城市居民身上。20世纪80年代,人们越来越多地听到中国知识分子发出的异议,读者由此开始关注早期持批评意见的中国知识分子。这批早期的持异见者力图在日益腐败、行将崩溃的国民党和他们尚不了解的共产党之间保持公开言论的独立性。这些早期的独立知识分子对我们了解中国内战的历史仍能提供巨大的帮助。

然而,关于中国内战这段历史的研究,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似乎所有人都愿意走更多的弯路。当然,说“所有人”都在走弯路是一种夸张。事实上,人们对中国的对外政策、中美关系,以及冷战外交策略的强调就像一根连续的线条,一直没有中断。从20世纪40年代到后冷战时代,上述问题一直是我们关注的焦点。[9]但是,决定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关键阶段的重要事件却被人们忽略了。西方学者似乎在尽力绕开这些重要事件,他们好像是想要避开军事和政治话题,这些议题似乎已经被它们自身背负的重量压垮了。

于是,似乎可以确定的是,在过去的20年里,只出版了一部关于上述议题的新的著作——约瑟芬·伊克(Joseph Yick)的《中国的城市革命》。[10]另一本或许也能归于此类的著作与国共两党的冲突没有直接关联,它主要是介绍1947年2月28日在台湾发生的反对国民党的暴动。[11]史蒂文·莱文(Steven Levine)的《胜利的铁砧》是1978年之后出版的唯一一部完全从政治的角度描述20世纪40年代后期中国内战的著作。实际上,莱文在该书出版前10年就开始研究这一课题,而他产生这一想法的时间还要更早。[12]易劳逸(Lloyd Eastman)的《毁灭的种子》也对政治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讨,这本书在时间上跨越了作为抗日战争和内战分界的1945年。还有一本从军事角度介绍中国内战的普及性著作,该书的时间也不完全限于1945—1949年。[13]此外,如果以1945年为界,分别以这一点之前和之后的中国内战作为研究对象的文章和著作的数量是大致相当的。

正是这一时期的大规模战争和政治上与此相呼应的斗争造成了中国20世纪历史上一次最为巨大的变化,而关于这段历史的著作居然如此之少,实在是令人惊讶。然而,造成这一学术空白的并不是什么新的原因,人们很容易找到它。对于过去的几代人来说,他们彼此间尖锐对立的观点极大地阻碍了任何从军事层面研究这段历史的努力。意识形态、组织和战争都是“保守的”主题,寻找中国共产主义的起源实际是在大胆地挑战我们保守的前辈学者。我们想在别处寻找共产党最终获胜的解释,让人吃惊的是,我们的确在其他地方找到了解释——这些“地方”包括,社会历史、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的或其他形式的经济学)、生态人类学,以及革命运动发展的一般政治进程。

然而,几乎所有人的研究仍被同一个目标所驱动,即共产主义怎样以及为什么能在1949年的中国取得胜利。人们与传统的保守主义观点的彻底决裂以及克服对共产主义的恐惧并不是发生在自由左翼思想活跃的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而是在稍迟一些时候。在某种意义上,手段已经变成了目的,对这段历史的研究也变得比最初设立的目标更有意义了。这一变化是在20世纪80年代逐步完成的,后毛泽东时代中国自身的变革造成的累积影响也巩固了这一变化。[14]随后,所有潜在的支持和挑战都随着1991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而消失了,在全世界范围内突然爆发的大规模的政治调整让人们彻底忽略了共产主义为何能在中国成功这个古老的问题。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些引领潮流的美国大学出版机构已经将这一变化列入它们准备出版的“后现代”、非政治化的出版物的名单之中了。但到这时,在争取有限的科研经费、出版社的青睐以及学术界的兴趣上,有关中国共产主义一般起源的问题,尤其是中国内战研究的问题,已经迅速地变得毫无竞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