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忠魂归国(第4/6页)

“你见到过廖志弘上尉吗?中等个子,皮肤白白的,总跟美国人在一起,他是翻译官。”

高英才说:“老长官,战场上那么乱,哪个分得清哪个哦。我只晓得仗打完,战死的人都埋在芒撒山上了。有好多。现在缅甸人还叫那个地方‘中国人坟’哩。”

历史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它的真实常常在人的想象力以外。它可以被扭曲,被遮蔽,被掩埋,甚至被删除,但只要有一条小径通向黑暗中的历史,只要大千世界里有一个人拒绝遗忘,历史就是被碾压为齑粉,它的本来面目依然能够还原,它光彩夺目的那一面依然会在朗朗乾坤中熠熠闪光。

就像廖志弘我死而国生的英灵,“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工夫,赵广陵就确定了廖志弘的葬身之地。这已经是多年来定格在他脑海里的一幅画了,三棵一字排开的大青树下,有碑,有坟,有死死望向故乡的凝固了的目光。

在一棵三人都合抱不了的大青树下,人们在葳蕤的灌木丛中果然找到了几堆陈年乱石,还有几块残缺斑驳的石碑,有的半掩埋在地下,有的倾斜在厚土中,有的爬满了青苔和绿色植物,更为神奇的是,有一块碑竟然被一棵直径约两米的叫不出名字的树身紧紧包裹,弯曲蔓延的树干还留出了一部分碑面。人们小心铲去上面厚厚的苔藓植物,终于依稀辨认出上面的字了——

囗 南 囗 囗 人 囗 年二十 囗 歲

陸軍第八軍 囗 囗 囗師 囗 囗 七團 囗 囗 囗上尉 囗 長 趙岑 囗 墓

民國三十四 囗 囗 囗 囗 立

赵广陵大叫一声:“这是我的碑啊!”众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赵广陵老泪纵横——自被烧伤五十多年后,他终于又可以流泪了。只不过那眼泪不是清澈的,而是白色的黏糊状的东西,像年久日深的米酒。他冲着残碑偏偏倒倒地跪下了,唏嘘不已地喊:

“廖志弘,我看你来了……”

曹文斌跟着跪在赵广陵身边,眼泪也不禁簌簌而下,他问:“大爹,赵岑是谁?”

“赵岑就是我。我和廖志弘当年在战场上,互相穿错了军装……我战死了征衣,他战死了人……”

几个志愿者上前去抡起锄头就开挖,赵广陵忽然大喊一声:“等一等,你们……轻点,好吗?”

曹文斌也喊:“慢慢来,不要慌。一锄一锄地掏。轻些,轻些,再轻些,千万不要伤着尸骨了。”

志愿者们刚要动锄,赵广陵又发话了。“曹先生,点三支香吧?”

曹文斌一拍脑门,“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都忘记了!”其实,香、酒、米饭等祭祀的东西早就带好了的,只是大家找到了廖志弘的坟,都像要急着打开一本好书一样,无暇他顾了。

香插好,摆上祭祀的酒饭,除了扛摄像机的,人们都跪在碑前。曹文斌搀扶着赵广陵磕头。做完了所有的祭拜程式,赵广陵依然默默低垂着头,仿佛进入历史的纵深处回不来了。他不发声,众人也不好行动。远方的天空有隐约的雷声传来,像一个人钱塘潮般涌动的心,也像无以计数战死异国他乡的忠魂野鬼匆匆赶来的脚步,他们呜咽成雷,倾诉化雨——把我们也带回家吧。

“廖志弘,我来带你回家。请不要怪罪于我来晚了,请招来你身边的那些战友们的灵魂,随我们一起回去罢。”他说得很平静、低沉委婉,悲而不哀,痛而不伤,就像跟身边的人交心倾谈。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抄写的《楚辞•招魂》,说:

廖志弘,我给你带“楚音”来了,听到就出来啊——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

刚才晴朗的天空,此刻阴风乍起,雨丝来归;似飘拂的魂魄,又似飞扬的眼泪。虔诚的锄头一锄一锄地探寻翻找,悲怜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挖掘抚摸,每一坨泥土,每一块土坷,都像梳头一样梳理过了,细数过了,坑也挖下去近三米深,竟然没有发现一寸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