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忠魂归国(第2/6页)

松山战役结束后,远征军用刚从美国运来的推土机推出一个一个的大坑,然后再将尸体一堆一堆地推下去。虽然立了一个碑,但“文革”时还被砸毁了。在对待战死者的态度上,我们还真不及日本军队,他们即便战事再紧迫,也要将战死者的骨灰带走,至少是一部分遗骨。弃尸不顾对日本军人来说,是跟战败逃跑一样的羞耻。他们在形骸上尊重阵亡者,在精神上又将他们上升到神的高度,还为他们建造神社,供世代敬仰。你说它是军国主义思想也好,说是文明国家尊重生命也罢,它的士兵在战场就少有后顾之忧了,就有强烈的荣誉感了。军人的荣誉,不仅在生前,还应在死后,军人的荣誉上升到比生命还重要的地步,军人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如果我们今天对那些曾经为国家民族浴血奋战的抗战老兵缺乏应有的尊重,补偿他们应该得到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得到的荣誉,那么,一旦战事再起,谁来为我们的国家民族而战?一个国家要强大,只能是兵对国忠,国对兵义;兵不惧死,国不敢忘。这才是国之重器,国之魂魄。

赵广陵问曹文斌,你当过兵吗?曹文斌回答说,没有。我只想走进真实的历史。我只想证明自己的人生,除了赚钱,还有其他价值。赵广陵说,我们其实每一场战役结束后都会为阵亡将士立碑的,不论是在滇西还是在缅甸,多是以师为单位。只是后来……

曹文斌把赵广陵的经历发布在网上,一天之内,赵广陵的病床前来了十几拨前来探望的爱心人士,让陪在一边的周荣都眼热了。

曹文斌对赵广陵为战友迁坟的夙愿相当热心,他说政府那边有障碍,咱们就走民间的路子。但赵广陵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就说怕不行吧,人家不让我们挖一锹土的。曹文斌笑笑说,老大爹,我了解现在的缅甸,我还是那边受欢迎的投资商呢。有钱就好说。十万块够不够?

那期间尽管赵广陵和曹文斌已经成了莫逆之交,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曹文斌。他一辈子也没有挣到过十万块,怎么好花人家的钱呢?何况如此庄重崇高的事情,得靠钱来铺路,这让赵广陵接受不了。日本人前些年想来挖松山的日军骨骸,不是也靠钱开路吗?怎么我们也落到这种地步了?按他的理解,廖志弘这样的抗日英雄,应该是国葬。

但人类的悲哀在于,再纯洁高尚的事情,还是离不开金钱的帮助。赵广陵给曹文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等不起了,我们去为廖志弘迁坟吧,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差你的钱,今生还不了,来世牛马相报。曹文斌在电话那边呵呵笑道,大爹,我今生不做成这件事情,就没有来世了。是你在帮我啊!

周荣听了赵广陵的安排,很遗憾地说:“我这种身份,虽说离休了,但组织上有规定的,不能随便出去。”他拿出五万块钱,递给赵广陵。说我不能出力,出点钱吧。

赵广陵怎么也不要。周荣急了,“你以为是给你的钱吗?这是给廖志弘的。我会在畹町国门口迎候廖志弘的,然后我们一起送他回老家,为他风风光光办一场丧事。”

赵广陵只好将钱收了,怆然道:“当年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联大投考军校,又一起从军校走向战场,说好同去同回的。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要不了两年,就该你送我回老家了。”

周荣笑着说:“你这个老滇票,命苦是苦点,但硬着哩。”他又哀叹一声,“昨晚我想起一个事要说给你的,但怎么就忘记了呢。妈的,这该死的记性,真是老年痴呆了。”

赵广陵同病相怜,“我们都一样。钥匙、茶杯、电视遥控器、药啥的,这些身边的东西就像在跟我们捉迷藏,刚才明明还在手上,转眼就想不起放哪儿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衰老不是我们的敌人,贫穷孤独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忘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们是装作遗忘,现在不想遗忘了,它却强大得像当年的日本鬼子。我们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战’了。”

直到赵广陵他们在去滇西的路上了,周荣才打电话来说,他想起那天忘记的事情来了。他死后,悼词肯定是由组织来盖棺定论,但他碑上的墓志铭,得由赵广陵这个老滇票来写,这样他才会含笑九泉,并批复“已阅,同意”。赵广陵当时在车上,给他喝了回去:你个老龟儿子,胡思乱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