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7/11页)

“这不能开脱你们的整个罪行。”赵广陵说。

“赵先生,我们是信神的国度,心为神明之舍。每个士兵心中都有自己的神明。神主宰了人的气,而气有正气和邪气,气正,则是正神;气邪,则是魔神。在和平的环境里,日本人大多谦和有礼、勤奋工作,正神指引了人们的健康生活态度。而在战争环境下,邪气上升,魔神释放出来了。我相信每一支投入了战争的军队中,都有不少被魔神控制了的坏士兵。还有更多的人心中的魔神是被战友的死亡、鲜血激发出来的,于是他们滥杀无辜,欺凌弱者,丧失人伦,干尽了魔鬼才会干的事。日军士兵是这样,你们的军队中未尝没有这样的人。这就像你加入了一支足球队,你的队友中有努力踢球的,也有乱踢一通不讲规则的,这是你的责任吗?”

“那么,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受骗上当者之一,就没有任何责任?”赵广陵问。

“我们是士兵,既然战争是错误的,受骗就在所难免。不过被国家所骗,就像被你深爱着的女人骗了一样,你如果抱怨什么,就说明你的爱有问题。”秋吉夫三顿了顿,反将一军:“你呢,赵先生?”

“和你们的战争我是自愿参加的,为了保卫我的国家。后来参加和共产党军队打的内战,才有受骗的感觉。”

“但当你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时,难道就没有责任感和荣誉感?难道不想尽最大的努力打败对方,让自己肩上的金星一加再加?”

这还真把赵广陵问倒了,他选择了沉默。

“其实你只要回答我说,我们是军人就是了。赵先生,军人为国家而战,但国家被政客、军阀操弄,军人就是悲剧的主角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反对那场战争,但还是为参加了战争而感到自豪。这就像你有一场错误的爱情,并且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但你仍然对这爱情恋恋不忘。你得承认,人一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是有价值的。”

“胡说,杀人放火,丧尽天良,也有价值吗?”赵广陵厉声反问。

“如果是以国家的名义做的这些呢?”

“那它就是一个邪恶的国家。”

“可是你作为一国之民,又深深爱着这个国家呢?”秋吉夫三忽然动了感情,抓起酒杯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赵先生,请不要再跟我争论战争的对错与得失了。看看你的现在吧,你我在战后的命运其实是一样的。”

“不,你和我不一样。”赵广陵肯定地说,他看到秋吉夫三疑惑的眼光,又补充说,“因为我的国家,从不邪恶。”

这一顿酒喝到半夜,两个日本人都喝倒了,芳子小姐醉得痛哭流涕,说她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自己的父辈,他们真是既可怜又可悲。她不知道该更爱他们,还是更恨他们。秋吉夫三哼哼唱唱,在醉意蒙眬中找来纸笔,赋诗一首,献给赵广陵:

壮士西征去不回,樱花七日已含悲。

松山血肉惊魂久,怒水风涛入梦来。

饮剑几人夸勇毅,论诗何处负琼瑰。

江东子弟多才俊,日暮乌江酒一杯。

赵广陵暗暗吃惊,这家伙汉诗写得还像那么回事。秋吉夫三看赵广陵凝神读诗的样子,就像一个得了高分的学生,难免有些自得了,便说:“我听说赵先生早年专攻‘边塞诗’,中唐时期的‘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王昌龄,诗句雄浑自然,激昂慷慨。‘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男儿就该读这样的诗啊。而我到了晚年,却越发喜欢晚唐的杜牧、李商隐的诗歌了。他们的诗句仿佛悬崖峭壁上横空伸出的一支瘦梅,俊俏惊风,销魂泣鬼;又像深夜里的一支伤春幽曲,惆怅凄美,情深意绵。人一上了年纪,不读点古诗,何以抚慰心灵的创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赵先生,你说我理解得对么?”

赵广陵有些许的感慨,不是认为秋吉夫三唐诗读得有心得,而是感叹唐诗这样优秀的人类文明遗产,同样不能教化一个信奉武士道的老兵。他只是说:

“你的诗结尾那两句用典不怀好意呀。‘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难道你还想卷土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