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5/11页)

赵广陵抿了一口酒,说:“我还记得小学课本第一课,《职业》,‘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第六课《整洁》:‘屠羲时曰:凡盥面,必以巾遮护衣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必使光整,勿令散乱。’”

芳子小姐感叹道:“多好的课文,不愧是知书识理的文明古国。”

“我们就是吃了太知书识理的亏。”赵广陵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也有这样的课文《御侮》:‘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三人都不说话了。良久,秋吉夫三才说:

“哟西,我也不明白,我上大学时参加日本共产党,反对军国主义,还蹲过监狱。但到了日本军队后,战争这部冷酷的机器就把我的独立判断、人文思想压榨干了。是战友们的鲜血、死亡让我丧失了理智的吧?都说战争是一部吞噬人性的机器,当这部机器运转起来时,所有的零部件都会跟着转动起来啊!而且还越转越疯狂,你要想停止它或者逃离它,都不可能了。战争的发动者们总有至高无上的理由来鼓动你,鞭策你,一句‘为国家民族而战’的口号,就让你失去了所有的独立判断。在那个年代,反战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有责任感的人,你要服从自己的国家,服从自己心里的善和责任。可是你怎么知道这种善在战争这部机器的运转中,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恶?你肯定还认为它很正义、很光荣哩。赵先生,你们总说我们是军国主义分子,其实在战场上哪来那么多主义,话往大处说是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往中处说是为军人的荣誉,往小处说,就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而在战场上要活下去,就得去杀死对方。炮火连天中,人人都是杀人犯。我们这些普通的士兵,肩上扛着杀人的枪,已经够沉重的了,哪还扛得动那么多主义。”

赵广陵有了恻隐之心。怎么两国的士兵命运都差不多?但他又有些拿捏不准秋吉夫三所说的和所做的究竟有多大差距。他喝醉了还是自己醉了?不过今天秋吉的态度还是让他看到了某种交流的可能。

“秋吉,我很高兴你如此反思那场战争,这才像东京帝国大学出来的嘛。”赵广陵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想拜托你。”

“赵先生,请讲。不要说一件,一百件我都愿意效劳。”

“秋吉,二战结束都五十年了,我们作为幸存者,总应该反思点什么,让后人不再重蹈我们的悲剧。过去我的条件……不成熟,在这方面没有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回访提醒了我。”赵广陵斟词酌句地说,自己先喝下一口酒。“你写自己的联队战史,我不反对,这是你的权利和责任;我也想写我们第8军攻克松山的战史。自从你上次来龙陵后,我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准备了。但我们这边很多史料不全,也许有些还不便于公开。我很羡慕你,可以到台湾去查相关的史料……”

“啊,是这个啊,赵先生,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给你复印对你有用的资料。台湾有两本书非常有价值,《第8军松山围攻战史》和《滇西作战实录》,我回去就给你寄来。”秋吉现在就像无私提供火力支援的老战友。他还对芳子小姐说:“如果同一个战场,由敌对两方阵营的幸存士兵从不同的角度来写,那会怎么样呢?”

“会成为最真实的战争人类学典范。”芳子小姐也激动地说。

“我会全力支持你。拜托你一定要写出来,赵先生。”秋吉夫三深深鞠一躬,好像这本书是为日本国写的。

“谢谢。我先把酒喝了。”赵广陵仰头喝下一大杯。

秋吉和芳子小姐有些诧异地望着赵广陵,既然要感谢我们,为什么不敬我们的酒?但他们也为刚才的思想碰撞感到高兴,自己也端起酒杯喝了。此刻,敌意仿佛已经消融在酒中。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更需要和你探讨。”赵广陵又斟满酒杯,“能否告诉我,当年你们是如何在松山作战的?我不是要问你们的火力配置、阵地布防这些战术上的问题,我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重兵围着松山打了三个月,其实只围了三面,松山背后的勐梅河我们根本就没有派部队隔江防守,勐梅河涉水可过,但只要有一个连的部队守在勐梅河对岸,松山攻破后,森本那样的败兵是根本逃不出去的。远征军的长官司令部那时并不想在松山打一场恶战,他们只想把你们赶跑了事。孙子兵法中有一条‘围师必阙’,我知道你们也是熟读《孙子兵法》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早早撤出战斗?松山背后的龙陵也被围了,远征军破城指日可待,战斗已经进展到坚守松山毫无战略意义了,难道你们就是为了挣一个‘玉碎’的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