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4/11页)

也亏得赵厚明能喝,几下就把秋吉夫三喝高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酒就是一条逆水之舟,载着他们驶向历史的纵深处。秋吉夫三双手按在膝盖上,不断地鞠躬,不断地摘下眼镜拭眼泪。他说:

“赵先生,当年我被你们俘虏时,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芳子小姐惊讶地问:“你是在战场被俘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在日本人看来,在战场上被俘和日本投降后集体进战俘营,性质是不一样的。

“哈依。就是被他俘获的。”秋吉夫三指着赵广陵说,“这是他的光荣,我的耻辱。芳子小姐,看到我们现在坐在一起喝酒,是否感到世事多么无常啊!当官的总是告诉我们,重庆军如何杀死所有日军俘虏。因此日本军人的词典里是没有俘虏一词的。在整个战争期间,日本国内的报道从不说俘虏的事,都以‘玉碎’来激励士兵。战败后面对一船又一船、人山人海地从中国回国的俘虏,上层再无法掩饰了,民众才慢慢知道真相,原来帝国的士兵也会当俘虏。话又说回来,中国人真是仁慈啊,战后不久马上就遣返了我们。不像那些在俄国当战俘的关东军,他们的命运可就比我们中国派遣军惨多了。战时军部的那些混蛋,愚蠢又专制,不但瞎指挥战争,还愚弄国民,从不顾惜士兵的生命,似乎每‘玉碎’一场战斗,他们吹嘘的神话就更真实一点。陆军大臣东条英机颁发的‘战阵训’是这样说的:生不能忍受当囚犯的耻辱,死不能留下玷污名声的罪过。这贻害了日本多少无辜士兵的生命啊。”

芳子小姐对战后日本的社会现状大体还有些了解,因此她说:“秋吉前辈,那段时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作为老兵,战后我们其实都一样。”秋吉夫三指指赵广陵,“他是政治的原因,而我们日本国是不宽容战俘。我们这些战俘回到国内,至少五六年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更荒唐的是,我回国后,两年时间里都上不了户籍,因为家里在昭和十九年(1944)就接到了我的阵亡通知书。昭和二十一年我回到家,我们的里长向我吐口水,骂我像猪一样地活着回来干什么。还说我不配做一个日本人。这些待在国内的蠢货怎么知道战场上的具体情况?战后的内阁不是还要日本国民‘一亿人总忏悔’吗?仿佛军部就没有战争错误一样,上层制定的战略有了根本性的失误,下层的日本国民就会疯狂地好战。狂人指挥的战争必定造就一群愚蠢的人们,好像日本打输了战争,都是我们这些前线军人不努力,连‘玉碎’都不敢,甚至我们师团的参谋长板田少将,在龙陵战败时用手枪自杀,都还被人指责为什么不切腹,没有帝国军人的勇气。

“战败已经够让人羞愧了,我还当过俘虏,生存就更难了,像个活在阳间的鬼一样地苟活在乡邻们鄙视的眼光里。他们说,嗨,看看秋吉家那小子,当年出征时,我们给他缝‘千人针’(侵华日军的一种迷信品,在一块布上由一千个女人每人各缝一针,赠给出征的人,以保平安。这种迷信品的底子是几块漂白过的木棉布,宽二三十厘米,长度则视个人腰围而定,做法是用穿了红线的针将重叠的几块布缝住,使红色打结点在白布上留下痕迹,通常的图案是纵十点、横一百列,状如围棋盘线的东西。),指望他在前方奋勇杀敌,多少姑娘为他流泪,可你看看他现在这个窝囊相。我只好从福冈跑到大阪去当搬运工,隐姓埋名,不敢轻易给人说自己的战争经历。据我所知,好多日军俘虏那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包括我们松山守备队逃回去的战友,好多年大家都不联系,无颜相见啊!我们那时流行的话不是这样说的嘛:最好的日本人是战死的日本人。赵先生,我得感谢你的教诲,你说和平后要为自己的国家努力工作。不然的话,我可能早就自杀了。有一天,我在大海边终于悟出一个道理:生命并不只为战争而存在,而战争对普通人来说,只有一个结果——摧残生命,毁灭生活。为战争而活着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瓜。但是啊,一个普通国民的不幸在于,你受的什么教育,长大后就有可能做什么样的人。赵先生,你知道我们小时候课本上的歌谣是怎么唱的吗?‘小官,小官,你骑上马要去哪里?我要随天皇陛下去征伐,征伐朝鲜,征伐中国。征呀征,伐呀伐,小官,小官,去吧,快快去吧,骑上你的骏马,征伐到平壤,征伐到南京。’赵先生,你儿时的课本,都教你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