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9/12页)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那是一段战乱频繁的历史时期。年间绝大多数妇女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绝不亚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些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绝不亚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劝慰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地解决了。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要打,并且是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了必要的一致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解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在一起的冷淡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贵的回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的阵地,人们看见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平静、均衡的感觉。亸娘显然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后勤工作中,她还是一个初上沙场的新兵,当不了婆母的助手。这是她爹宠爱她、不让她插手到他的戎务工作中去的后果。亸娘一直在搅乱婆母有计划的行动,要么把东西放错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经打好的包袱解开来,重新打,要么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亢亢地不便于随身携带。当她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时,婆母就用平静的微笑来抚慰媳妇。她记得自己刚做媳妇时,第一次为严厉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装时也曾因为心慌,发生过现在媳妇正在发生的、作为一个军人世家的女儿不该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