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1/12页)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他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的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的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根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穿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好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分。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叽叽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只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想要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儿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校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合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儿,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合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