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骑兵的马镫战术革命与北方民族政权转型(第11/17页)
拓跋鲜卑的中原化与军事转型个案
鲜卑拓跋部是考察游牧族中原化进程与骑兵战术转型的典型个案。因为《魏书》保存了拓跋部自草原部族时代到建立政权、王朝的完整历程,而十六国诸政权则缺乏如此详尽的记载。[94]从拓跋部的历程可以深入观察游牧族军事、政治、社会结构之间的互动关系。
拓跋鲜卑长期生活在北方草原,“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95],这是典型的游牧族生活方式,其部族权力结构、军事技战术应与西汉的匈奴人区别甚微。他们与中原发生互动,始于西晋末年与并州刺史司马腾、刘琨结盟,共同对抗匈奴刘汉政权。当时的拓跋部族正处在草原游牧的鼎盛阶段,“百姓乂安,财畜富实,控弦骑士四十余万”。但就在这安定富庶的同时,是其政治上的分散状态,首领家族的禄官、猗㐌、猗卢三人“分国为三部”。304年司马腾向拓跋部请求援兵对抗刘渊时,这三人都有自主行动之权,猗㐌、猗卢兄弟各自带兵参战,禄官则未参加。这也和西汉时匈奴帝国政治上的松散状态较为相似。
在这一时期,拓跋骑兵的战斗力与其部族规模并不相称。304—314年间,猗卢曾多次参与对匈奴军作战,但始终未能攻灭刘汉政权。刘汉全盛时骑兵最多不过十万,[96]且不能全部用于对拓跋军作战;拓跋部时则正当“控弦骑士四十余万”的全盛时期,304年猗卢兄弟援助司马腾时,仅猗㐌所领就有“十余万骑”[97];312年拓跋人救援刘琨,在前锋诸军之外,猗卢“躬统大众二十万为后继”[98]。但这些援助都未能攻灭刘汉政权,究其原因可能有两方面:其一,在此时期拓跋人仍习惯于骑射而尚未掌握冲击战术;其二,此时的拓跋鲜卑尚未完全脱离部落联盟时期的遗风,首领并没有对部族大人及成员的专断权力,所以难以进行过于持久和艰苦的战事。这两方面虽没有直接的文献证据,但可以找到一点旁证。如312年晋阳之战,匈奴刘曜被拓跋军击败,“曜坠马,中流矢,身被七创”,后改乘下属之马逃走。[99]如果是被敌骑矛、槊近战刺伤,逃脱的几率就很低了(参照328年刘曜被石勒俘获的战例)。此次首战获胜之后,猗卢没有接受刘琨穷追匈奴人的建议,而是急于班师返回,他的解释是:“吾远来,士马疲弊,且待终举。贼奚可尽乎?”[100]代北到晋阳并不远,且如“士马疲弊”,当在晋阳休整,未必应急于返回,这背后很可能有拓跋诸部大人的异议,以至猗卢急于返回稳定局势。现存《魏书》及《晋书》中,从未有拓跋人与匈奴汉军作战失利的记载。这颇为可疑,因为双方交战多年,拓跋部不大可能无一失利。拓跋人后来建立北魏并统治中原百余年,魏廷很可能对史书中的失败记载进行了删削,这恰恰遮蔽了其草原时代的战术特点和转型细节。[101]
从另一个角度看,在猗卢一代,由于和西晋的联系及对外扩张的势头,拓跋部首领权力集中的速度很快。305年,猗㐌为司马腾抵御匈奴军,被司马腾假授“大单于”之号。[102]这种来自中原的封赠,是对游牧部族走向权力集中的一种诱导。不久,猗㐌、禄官相继去世,猗卢“遂总摄三部,以为一统”[103],拓跋部族政治权力逐渐变得集中。310年,猗卢又为刘琨作战,晋怀帝朝廷遂正式进封猗卢为大单于、代公,认可并鼓励其作为拓跋部的最高统治者。《魏书》的《序纪》和《刑法志》都有猗卢明刑峻法、强化首领威权的记载,唐长孺先生从“封建化”的角度对其做过精彩论述。[104]伴随着这一过程,应当有拓跋人对骑兵冲击战术的初步适应。
当然,拓跋部的集权化历时数代人,中间几经反复,其军事实力未发生质的提高,所以拓跋部先成为石虎后赵的附庸,又被苻坚前秦征服。直到前秦崩溃后,拓跋珪带领族人重新立国,才完成了拓跋部的政治集权,[105]其骑兵战术也随之发生了革命性转变。在395年,拓跋珪袭击后燕慕容宝军于参合陂:
宝众晨将东引,顾见军至,遂惊扰奔走。太祖纵骑腾蹑,大破之,有马者皆蹶倒冰上,自相镇压,死伤者万数。宝及诸父兄弟,单马迸散,仅以身免。于是宝军四五万人,一时放仗,敛手就羁矣。[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