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蒙古大夫(第6/23页)

胡濙忙拱手道:“王爷忒谦。晚生见识有限,唯见到天下百姓在历经战乱后,这几年休养生息,总算松了一口气,所以洪武帝虽然治国严苛,天下士农工商仍然感戴其德,因而想到昔年孔子经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墓,其舅其夫其子先后都死于虎口,然而妇人仍不肯迁离,夫子问为何,妇人答:‘此处没有苛政。’孔子而有‘苛政猛于虎’之叹。晚生于今,确有‘兵祸猛于苛政’之叹!”

道衍和尚插口道:“胡相公所见不错,但须知洪武帝之严苛乃是针对官吏、富商及刁民,对善良而穷苦的百姓却是宽厚以待,是以天下庶民咸感念洪武之治啊。”

胡濙未经细思,应声脱口道:“洪武帝出身穷困,深知庶民疾苦,诸多惠民济民的施政必将书入青史;然其事成之后诛杀功臣的酷烈,恐怕也将记入斑斑史籍……”讲到这里悚然而惊,想到自己竟在帝室王爷面前道大行皇帝之短,此乃犯了大忌,连忙住口。

岂料燕王朱棣并无愠色,哈哈大笑道:“胡相公快人快语,大合俺的性子。那些遭诛杀的开国大将们,有的曾经带着俺教俺打仗,有的是和俺并肩作战杀鞑子的交情,在战场上比兄弟还亲,洪武帝虽是俺的老子,俺想起这些鸟事来,也觉得一肚子的窝囊气。”胡濙捏着一把冷汗听完朱棣这番话,方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朱棣又问起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江南士子的反应,由于这场春闱正是胡濙落第的一榜,后来更演变成腥风血雨的科举奇案,又和“蓝玉案”的余波搅和到一起,再加上其中夹杂着严重的南北地域歧视,胡濙就答得很小心了,只含混地说:“近年来南北考生之风差异渐大,分成南北榜取士固然可以平衡一下地域,但若正式发展成北弱南强的局面,也非国家取才用才之福。”

燕王道:“胡相公考虑得远。依俺来看,北方多年来重武轻文,民间文风不及南方也是事实,一榜竞争就算一时不如南方,只要努力,将来自有扯平的一天。倘若不思努力而靠南北分榜来博取功名,将来天下学界如认为,凡是北榜出身的进士学问文章必然不及南榜,那岂不是一笼馒头坏了坯子?”其实胡濙思虑得不够远,这分榜取士与地域意识结合,百年之后出现的朋党之争危害国家之深远,又岂是那一榜出身、学力强弱的单纯问题?

道衍和尚见谈得差不多了,气氛也甚融洽,便提醒道:“胡相公此来燕京,想要与燕京的几位名医讨教切磋。如今才一进城便有‘神医’之名,想来诸位名医等不及要跟你论医道、较高下呢。”胡濙连道不敢。

燕王一摇银铃,那名侍卫捧着一盘黄金元宝进来侍候。燕王道:“胡相公远道来到燕京,展神医之技惠我城民,俺没啥文雅玩意儿送你,就送你黄金百两,一则壮你行色,再则燕京城里多有名贵药材,老弟可以多买些好药材带在身边,救治更多病人,岂不是好?”

胡濙听燕王如此说,不敢谦辞,只得长揖拜谢:“王爷仁心慷慨,晚生拜领之后定当用于救病济人,为王爷广积功德。晚生告退,盼异日有缘,能为王爷效劳。”燕王大喜,便命侍卫带领胡濙与燕王府内专职的名医相谈。

胡濙辞出燕王府正厅,随着侍卫穿过长廊,长廊两面挂满各种兵器,在天光明暗之中显得森然。走出长廊,迎面是一座极华丽的大厅,里面各种乐器按演奏班子的规矩陈放,正前方一个雕工精美的楠木戏台,台前摆满了盆花,虽在室内,竟有一番万紫千红的锦簇气象。

那侍卫见胡濙面露惊色,便笑道:“燕王府原是前朝皇宫,这些排场也由老管事的内宫保留了下来。”胡濙道:“看来蒙古皇帝在中原待久了,生活习惯汉化得厉害呢。”那侍卫笑道:“享乐这回事,当然还是汉人的玩意儿有趣得多。”

走过大厅,便到了左右两排精美的厢房,包围着一个天井式的小花园,前后左右种了四棵姿态极美的老树,分别是桃、石榴、桂及梅。树虽老而苍劲,石榴花却开得火红,这布置恰是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一棵树花儿盛开。

这时左前方迎面走来两名侍女,侍候着一个中年妇人要往内厅走去,妇人身边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一面走,一面向妇人禀报事情。带引胡濙的侍卫立刻停下身来,胡濙也跟着停身,依稀听得那年轻官员道:“……南京那边舅爷请夫人放心,二公子一切无恙……”胡濙听到南京两字便留上了神,但那年轻人看到自己这个陌生人,话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