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父亲离去之日(第9/11页)

那一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隔天,我们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在前一晚举行了尾牙宴。

当知道躺在锅里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自然哀恸欲绝。但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二哥的心情。这严重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二哥当时想的是——是我将喝醉的父亲丢在街上,他才会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听二哥的告白,想起父亲过世后二哥的种种行为。二哥当时完全失去生气,不再喝酒,还说“呼吸真麻烦”,被母亲推下鸭川。他被河水冲走,卡在五条大桥的桥墩下,我还记得抱起他时,感受到一股瘫软、哀戚的重量。然后,他一脚踢开紧抓不放的我们,就此离开纠之森。当时他那严肃、落寞的身影,我永难忘怀。

我和大哥默默聆听他的告白。

二哥从井底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说的,是只一无是处的狸猫,非但没用,还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看你们那么伤心,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我也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待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当一只井底之蛙,从此挥别狸猫的身份。”

不久,二哥轻声呜咽起来。

“我没脸见妈,我没资格当她的儿子。”

回程中大哥不发一语,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灯火。

来到出町柳时,我们才想起红玉老师被留在澡堂。

“得赶紧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惫至极地说。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桥旁让大哥下车,自己坐着自动人力车赶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挤满了人,鼎沸人声传到路上。我钻过暖帘,向柜台的妇人行了一礼,走了进去。更衣室里挤满了客人,从学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体臭、烟味和热气,人类臭味浓郁。

嘈杂的喧闹中,红玉老师顶着一张臭脸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状的天花板,仿佛每一格都贴有鞍马天狗的大头照。老师左手拿柿种花生,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乱了他的白发,那模样像极了可怕的妖怪,以致进出更衣室的客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他这副模样,倒还保有几分天狗的威严。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师喃喃地说:“你竟然将恩师丢下不管,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破口大骂,顽强抵抗,我使劲将他拖出澡堂,推进人力车内。

自动人力车静静地在漫长的夜路上行进,我走在一旁。老师穿着棉袄,全身圆滚滚的,像个小孩子。我夸那件棉袄好看,老师回道:“很羡慕吧?这是海星送我的。”

“什么?”

“你弃我不顾跑到大阪逍遥的那段日子,海星常来看我。她说天气愈来愈冷了,就送了我这件棉袄。她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细心的。”

“不管对方是狸猫还是人类,只要是女性,老师就对她们特别好。”

“要你啰唆。”老师说,“……毕竟我只剩这点乐趣了。”

我们一语不发地走着。

寺町路昏暗冷清,感觉永远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斓。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色的雾气。当年在清晨的纠之森,静谧无声的森林里,父亲也一样口吐白色的雾气。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声,父亲嗅闻冬日气息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但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令我无比落寞。一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父亲。”

“抚琴?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抚琴,是我父亲。”

“这样啊。原来不是抚琴,是你父亲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父亲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听说我父亲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陨落。就连自由飞翔于天空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