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第6/9页)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我愣住了,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我又环视了四周。墙壁似乎没有那么明亮了,那道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正在愈来愈细微,囚室愈发昏沉、阴冷。太阳正残酷地缓缓远离米尔班克的塔楼。她一定是每天这么看着,日复一日,看着白天愈来愈短,而她像晷针一样,静止不动,无声无息。监狱总是有一半的牢房一年到头远离日光,晦暗异常。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尴尬,而她依旧坐着拨弄线团。我来到她折叠起来的吊床旁,把手放在上面。她说,如果我只是好奇,那还是看看别的东西吧,比如木盆或是杯子。因为床必须收拾整齐,毯子也必须叠成规定的样子,她说她不想等我走了,再收拾一次床铺。

我立刻收回手,“你说得对,真对不起。”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木制织针。我问她正在织什么,她漠然地向我展示了一块浅灰褐色的织物。“给士兵的袜子。”她说。她口音优美,但有时也会像埃伦·鲍尔或库克那样结巴,尽管很少,但一旦她磕磕绊绊,我就发现自己一阵心寒。

我接着说:“你在这里有一年时间了吧?你同我说话时,可以不做工,哈克斯比小姐允许的。”她把手上的毛线放了下来,但依然抚摸着,“你在这里一年了,你对此怎么看?”

“我怎么看?”她嘴角上扬得更明显了,她看了看周围,问,“要是您,您怎么看?”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就是现在想起来,我也依然觉得惊讶!我迟疑了,想起与哈克斯比小姐的会面。我说一开始会觉得很难适应米尔班克监狱,不过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希望能一个人待着,好好反思自己多么愧疚,也许会做一番规划。

规划?

“让自己变得更好。”

她看向别处,没有问答。我很庆幸她没有作答,因为我的话就算是自己听来,也是空洞无物的。她的后颈露出几缕暗金色的卷发,我想她的发色应该比海伦的还要浅。要是能清洗干净、精心梳理,一定十分秀美。一缕阳光又明亮起来,但依然铁石心肠地慢慢远去,像是一张床单从一个手脚冰凉、睡不安稳的人身上滑落。我看见她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脸庞的温度,仰面迎着阳光。我说:“你愿和我聊聊吗?也许能让你心情好些。”

直到阳光消逝,她才开口。她转过头,静静打量起我,说,她不需要我来提振她的心情,她有“自己的慰藉”。并且,为什么应该由她来袒露心声?换作我,又会吐露多少我的过去呢?

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强硬起来,但未如愿,反而打起战来。与其说是傲慢无礼,不如说是虚张声势,还把她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我心想,如果我温柔待你,你定会落泪。但我不愿她在我面前流泪。我轻快地说,确实,哈克斯比小姐严禁我谈论一些话题,不过没说不能谈自己。若她愿意聆听,我乐意向她介绍一下自己……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家住切尔西的切恩道。我有一个哥哥,已婚,一个妹妹也马上要嫁人,我没有成家。我告诉她,我睡得不好,喜欢阅读、写作、站在卧室的窗口眺望泰晤士河。还有什么呢?我假做沉思状,“我想差不多就这些吧,没别的了……”

她忽闪着眼睛听我讲,末了,她转过头,莞尔一笑。她的牙齿匀整、洁白,像米开朗基罗在诗里写的:“如防风草般皓白。”不过她的嘴唇却粗糙不平。她慢慢开始更自然地同我对话。她问,我做访客多久了?为什么会想来监狱看看呢?既然可以闲散地在切尔西的家里打发时光,怎么又会想来米尔班克呢?

“你觉得,女士们应该闲散地待在家中吗?”

她答,如果她是我,她愿意待在家里,哪怕无事可做。

“哦!”我说,“如果你是我,你可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惊了她一下,她终于放下手上的织物,细细打量起我。我希望她可以移开目光,因为她的凝视如此深沉,让人感到几分不安。我说,事实上,闲散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过去两年的无所事事,反让我“生了场大病”。“希利托先生推荐我来的,”我说,“他是先父的老朋友。他来我家拜访时,提到了米尔班克监狱。他介绍了这里的系统,介绍了访客这一职务,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