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第4/9页)
她继续说着,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同样的,说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时常停顿,有时显得迟疑,经常会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时还会咳嗽。一开始,我以为她语速慢是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时不时把讲话内容记在笔记本上。不过我渐渐发现,这些停顿来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苏珊·皮林,她说话也磕磕绊绊,不时咳嗽,一些简单的词语似乎也需要花时间去想,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文化……待我走到门口与鲍尔道别时,她想说一些平常的祝福话,却再次结巴了。她抬起肿胀的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
“您肯定在想,真是个老糊涂!”她说,“您肯定觉得,我一定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了。从前,鲍尔先生总是说我语速太快,比闻到野兔气味的惠比特犬还要快。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很得意吧。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你会想,舌头是不是萎缩了或完全掉了?有时,你真会担心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她脸上挂着笑,但目光闪烁而悲伤。我顿了顿说,她一定觉得我也很笨,竟没想到监狱生活的寂静和孤独对人的影响。我说:“如果你是我,周围永远都有人在喋喋不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发,倒成了一件乐事。”
她立刻说,要是我希望一言不发,请一定要多去那儿坐坐!我说,如果她欢迎我,我肯定会常来看望她,也请她想和我说多久,就说多久。她笑了,再一次祝福我。杰尔夫太太来开门时,她说:“小姐,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您!”
我接着去看另一个女囚,也是看守推荐的,看守悄悄地说:“我很担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情绪低落,似乎很难适应监狱生活。”这个女孩确实情绪不佳,我进去时,她浑身发抖。她叫玛丽·安·库克,因为杀了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米尔班克,判了七年。她十六岁进的监狱,现在还不到二十,可能也曾妩媚动人,但现在已苍白枯槁得几乎叫人认不出她还是个孩子了,仿佛这些苍白的监狱高墙滤去了她生命的汁液与色彩,让整个人都萎靡了。我问起她的过去时,她的叙述是如此沉闷,仿佛对看守、访客、对自己已讲过无数遍,过去已经转化成了某个故事,比记忆更真实,但没有丝毫意义。我希望我能告诉她,我很清楚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怎样的感受。
她说她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她与妹妹在一栋大宅子里做女仆。那一家子的老爷、太太、三位千金都很好,还有一个少爷,“他就没有那么好了。小时候,还只是爱开开玩笑——等我们都上床了,他会在门外偷听,闯进来吓唬我们。我们并不介意。很快,他去读书了,我们几乎见不到他。一两年后他回来,变了许多,差不多像老爷那样高大,还变得更加狡猾……”她说,他强迫她与他幽会,还金屋藏娇让她当他的情妇,她不肯。接着她就发现他开始给她的妹妹塞钱,无奈,“为了救我年幼的妹妹”,她从了他。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离开了那栋宅子,而妹妹却因为这个年轻人与她反目。她只得投奔哥哥家,但大嫂不愿接纳她。她被迫求助于慈善医院。“我的女儿出生了,但我从未爱过她。她长得那么像他!我希望她死。”她带着孩子上教堂,央求牧师给她赐福,但牧师不答应,她就自己来。她小心翼翼地说,“在我们的教会里,可以自己来。”她假装单身,找了间屋子,把孩子裹在披巾里以掩盖哭声,不料裹得太紧,把孩子闷死了。库克把尸体藏在了窗帘背后,房东太太发现了这具小小的尸体,发现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我希望她死,”她重复道,“但从没想要杀她,孩子没了我很难过。他们找到那个牧师,逼他在审判时说不利于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是,我打一开始就想害死孩子……”
“真是太可怕了。”我对放我出来的看守说。杰尔夫太太陪某个囚犯去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所以来人是胳膊青肿、面相粗野的克雷文小姐。听到我的呼喊,她来开门,盯着库克看。库克已经顺从地回到原位,重拾女红,低垂着头。我们并肩往前走,她干脆地说,有的人也许会觉得库克的经历可怕可怜,但这种对年幼的孩子下毒手的犯人,至少她自己是绝不会为她们掉一滴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