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一曲箫音悄传苦女,万种心事追忆华年(第8/11页)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夏谙慈小时候,在夏家是很受宠的,夏疆曾公然说过,他九个子女中,只有悯悯才是他的心肝宝贝。

夏疆的子女们,儿子从‘谙’字,女儿从‘安’,安娜、安妮、安婧……只有悯悯是和男孩一样的待遇。

她的地位,甚至一度超过了长子夏谙恕。”

东方楚默然,半晌点头,“这我听说过……”

“可是,大概在她四岁的那一年,她毫无征兆地失宠了。

一瞬间由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那一年,她的母亲萧太清‘去世’了。

但她失宠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那么简单,她的父亲夏疆不仅是冷落她,简直是仇视她。

萧太清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本来就有些忌妒她,夏疆又娶了新夫人。

悯悯那么敏感要强的性格,可见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是啊,是啊……”东方楚喃喃地说。

愧疚与自责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寂寞而失落的老人。

桑卫兰看在眼里,突然觉得心里很解气。

“我了解悯悯,”桑卫兰说,“她看起来很骄傲,很懒散,很清高,满不在乎,其实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警醒,敏感,她怕别人的轻视,怕受到伤害,所以不惜把自己隐藏起来,或是全身带刺,锋芒毕露,其实她所要的,也不过是小时候被无限给予又被横然夺去的,那一点点爱而已……”

东方楚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这么容易流泪,难道是我已经老了吗?

他正处于情感起伏的边缘,自然没有意识到,桑卫兰的话,句句带刺,刺入他脆弱的神经。

他潮湿的、长而黑重的睫毛轻轻挑起,向远处望去,满目怆然。

桑卫兰冷眼旁观。

东方楚居然哭了——不过那又如何呢?这样一滴两滴眼泪,能弥补他所犯下的罪过?能弥补他给别人带来的伤害?

“悯悯经常会做噩梦,并且被噩梦惊醒,”桑卫兰望着窗外,“东方先生知道吗?”

“为什么会这样?”东方楚焦急而关切地问。

“她说,她经常会梦到,在一个潮湿而黑暗的夜里,她父亲——夏疆,带着她,赶着马车,不停地赶,不停地赶,好像在追赶什么人,她不知道夏疆在追赶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她从来没见到他那么焦躁,那么愤怒,几乎处于发疯的边缘,他的整个人都是黑的……”

桑卫兰说着,自己也觉得冷,夏谙慈几次描述过那个真实而恐怖的梦——他们赶到了海边,有船,还是没有船?那时年幼,夏谙慈已经记不清了,海风呼啸而过,吹疼了她的脸,嘴唇都是咸而苦涩的。

空中不知有什么地凄厉地叫着。

远处天边,有一丝淡蓝色的曙光,很淡很淡,被昏昧不明的浓黑压下去,压下去。

那丝曙光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又似乎没有……天黑,雾重,她就这样站在黑暗中,身边站着陌生而阴沉的父亲,直到夏疆离去,他高大的身影在黑色的雾霭中,渐渐淡出,这是紧紧扼住她心魂的噩梦,像是某种有毒的植物,种在心里,扎进根去……

“你能告诉我,”桑卫兰轻轻地说,“这究竟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东方楚的手在抖。

他的手在不自知地四处搜寻,想找支烟,找到了烟又找不到火。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的罪孽,然而它像一只野兽,藏在心底暗黑的潭中,不时露出只鳞片羽,提醒着自己的罪恶。

而今,突然有人将这罪恶具化了。

自己的孽,即他人的劫,还是自己的女儿。

东方楚觉得有什么东西甸甸地堵在自己的胸口,像是黑色的,吸了水的海棉,越涨越大,越涨越大,填满了自己的胸腔,直至自己不能呼吸,他突然想倾诉一下,减轻这种压迫与痛楚。

他微笑,那种带些沧桑,带些酸涩,“那是民国二年的十月十三,我带兰陵逃去日本,被夏疆发觉了,赶着车,带着悯悯——兰陵唯一的女儿,追到海边,那时我们已经上船了,海风很大,又冷又硬,打得人脸疼,天上有海鸥在飞……”

那个场景,自惊梦的夏谙慈口中说出,总有些恍惚,有些迷离,不真切,而今两张模糊的皮影叠放在一起,却是如此真实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