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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拥抱。回到塞纳河畔,他们上了一条船,她在电话里通知接他的法国司机等候的码头,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多待十分钟。眼见着接他的司机来到眼前,女郎最后问他,你结婚了吧。他们看着彼此,长久地微笑。再次拥抱,挥手永别。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为漫长的电影介绍做了结束语。

他们没有突破限制,时间的、空间的限制。她看着他说,他们没有做爱,初见,以及再见。导演不让他们做。导演高明。

不见得就高明,他说。想要去摸她的手,她却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他收回手,说,这就走吗?看她的眼睛,看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就说,那好吧。

她走到门边,折回脸,他适时地拥抱住她。她把整个身体都转过来,贴在他的胸口,他觉得她的拥抱像是一只猫的拥抱。轻。他用力地抱她,直到她的身体恢复了重量,她似乎在哭,他感到她的哆嗦,他们拥抱着倒在身后的床上。

月光下

苏红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怪物追赶得撒腿狂奔,鞋都跑丢了。回头就见那怪物捧着自己的鞋怅然张望,一副要还她鞋子的样子。

苏红妹就在这时分醒来,满头大汗,心口怦怦直跳,摸着鼓胀的腹部,明白自己是在梦中,慢慢安下心来,想,亏着是梦,要是真跑,还不把肚里的胎儿给跑丢了?

要是真跑掉了呢?那最好!苏红妹想。对肚子里的孩子是要还是不要,苏红妹一直没想好。说真话,她不想现在就有孩子,但孩子不想自来,使她心生了好些烦恼。但既然有了,苏红妹也没像别人那样坚决去医院拿掉。因为她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她母亲说,她就是母亲不想要的时候怀上的,要是那时母亲狠心想个办法把自己弄掉,这世上就没有她了。

怀孕五个月了。随丈夫来城里打工一年零五个月。这一年多,她很少做梦,偶尔做梦也全是现实的烟火色,比如拿工钱了,比如找到比现在这个窝棚好出一大截的房子,而租金又不贵的,比如攒够了一大笔钱,再出来打不打工都无所谓了。但是眼下,那一切都还是属于未来的一个遥遥无期的设想。

这就是苏红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对她来说,在城里养一个孩子,是艰难的。

在苏红妹的迟疑犹豫中孩子勇猛生长,直到苏红妹想要拿掉孩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苏红妹躺在黑暗中,感到一点伤感,一点茫然。她不由设想起有了孩子后的生活。前几年,好在孩子还小,只要吃饱穿暖,等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的时候,也许自己的境况就好些了呢。走到哪个山再唱哪个山上的调吧。苏红妹把身体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希望重新入睡。天一亮,她还要买菜,给工地的二十个工人做饭呢。

七月的一个早上,苏红妹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孩。刚刚苏醒过来的苏红妹再次昏晕过去。

这个孩子我丢定了。苏红妹大喊大叫,哭得泪腺都干涸了。她本来就不想要他,他还跟她打鳖子。苏红妹觉得心里又厌恶又委屈,她硬心不给他吃奶,想把刚刚下来的奶水又给憋回去。孩子饿了哭,冲点廉价奶粉喂他,竟像给他喝琼浆玉液似的,“吭吭”地,发出那么幸福满足的吃奶声,一口气就能把奶瓶里的奶喝干净。饱了,就那么安静着,睁大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苏红妹,不知是不是给苏红妹表达着讨好与巴结。要是这两天找不到要这孩子的人家,她就趁黑把他丢到出门见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苏红妹心想。

那夜,苏红妹被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闹醒,抬头见一轮清明的朗月升起在窝棚外面的椿树枝杈上。月光照耀得苏红妹的床头一片光亮,孩子睡在苏红妹脚底,恰好就在那片银光里,月光下孩子熟睡的脸安静如一朵莲花,惊得苏红妹发了半天愣,忍不住爬到床那边,认真地、正眼端详她的孩子,第一次,她看出了孩子的漂亮和美。饱满的、宽阔的天庭,通直端正的鼻子不都是自己的翻版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像孩子爸爸的,但比爸爸的更好看。看到孩子那只完好的耳朵的时候,苏红妹一阵伤心,大概因为只有一只耳朵吧,这只耳朵就长得格外尽力,渴望尽善尽美,它简直就是一只丰满的银元宝。孩子是否知道他的母亲在打量端详自己呢,所以把那只残耳提前藏匿好了,他偏脸向她,这使他看上去就是个没有缺点的好孩子。苏红妹忍不住去捏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心是那么的柔软温热,在她捏他的时候孩子醒了,安静地看着月光里那张打量自己的脸,母亲和孩子在月光里互相打量端详,凭着本能,孩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撒娇,他努着嘴巴,像是在寻找母亲的气息,苏红妹下意识地向孩子送上自己的奶头,有点紧张、有点羞涩,还有点慷慨大方地把奶头向孩子的嘴唇递去,孩子一下子就逮住了母亲的奶头,满怀感谢与喜悦地紧紧含住,用力吸吮。苏红妹觉得一股热热的液体从身体深处,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使她身体里难言的拥堵和不适立即消散,使这一刻的她心思如此的柔软静好。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前,她闻见孩子脸上好闻的味道,忍不住凑近孩子的额头,她亲了孩子一口,孩子显然吃饱了,他放了奶头,却不把自己的脸拿开,就那样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任由母亲温热的奶水如喷泉似的淋洒在脸上,那一刻,苏红妹的眼泪滴答落下,一起洒向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