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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里曼法官再次确信这是三十年职业生涯里遇见的最叫他踟蹰不决的案件,禁不住发了一回呆,随即他被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震醒过来。一团灰尘遮住了白里曼法官的视线。刚才猛烈的关门声震毁了白里曼法官头顶那副悬挂多年的“中正”条幅,落下来的那个“正”字这会儿恰好盖住了白里曼法官的脑门。
白里曼法官狼狈地宣布休庭。
走到隔壁的法官室,白里曼法官从窗户向外看,他看见那丈夫挥舞着手上的外套,一步两级地跨下了台阶,他继续向前,走过了第一根廊柱,走过了第二根廊柱,随后,连第七根廊柱都走过了。
不久,那个细瘦的身影也出现在白里曼法官的视线里,她小心地走下每一级台阶,仿佛台阶是玻璃做的,她不确定是否会踩碎它们,或者,那台阶上正结着一层光滑的白冰似的。
那妻子走到了第一根廊柱边,停了下来,白里曼法官大吃一惊,直到看见那妇人并没有把身子撞上去,而是把她消瘦的脸紧紧地依偎在廊柱上,才放下心来。
这是深秋季节,白里曼法官无端想象那张瘦脸贴在冰凉的石柱上会是那么的寒冷。
他叹息一声,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退休,今天还遇见这样一件离婚案,无奈地摇了摇满头白发的脑袋。
这辈子
现在,他躺着,她站着,在这高高山巅。风送草木香,燃烧柏枝的香气格外浓郁。
这从前的一对夫妻,现在一个坟里,一个坟外。她看丈夫新土的坟,感叹他比自己有福。她葬他,谁葬她呢?
白云飘动的样子像她的心情,散漫去,无拘谨。回顾二十年的婚姻,之于她,就像一所学校,她如幼童,从123,从aoe学起。
起初她一点不明白,觉得他们的不睦是他的错误,分明是他在挑剔,他在嫌弃她。嫌弃什么呢?说东说西,最后其实就是嫌弃她本人。那些看在别人眼里分明的优点,在他眼里都成缺憾。直到某一天,她明白了他那样待她的理由:他在平衡他对另一个女人的亏欠,那个才是他的所爱,但他无力选择和所爱相守一生,因为他对母亲的孝敬,即便母亲的决定违拗自己的本心,他却会放弃所爱,成全母亲。
成全了母亲就是成全了她么?天知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不归路,她被选择,被拘谨,她作为妻子活着,却是夹缝里的花,磐石下的草。
她尊敬他的母亲、她的婆婆,她也是尊敬她的丈夫的吧?因为在这方圆百里的城中,谁不知道她的丈夫啊!在所有外人的眼里,他们的婚姻正是郎才女貌的现实版。
她这夹缝里的花、磐石下的草,也要保持花的娇媚、草的强劲。哪怕有一个爱的敌人,横在她和他之间。
他凝目看她,她看见他瞳孔中的女人,不是自己。他爱怜她,那痴迷也是给另一个女人的。这种种,就算再迟笨一点,都能感觉得到,何况她从来都是谨慎敏感的一个女人。
隔着一个人,他和她的距离。如此近,却分外远,远到他注目她,都成偏见。
那时他的寡母健壮地活着,她对她的夸赞、抬举就是一顶遮蔽风雨雷电的保护伞。等那顶伞倒下时,她已从一株羞涩的小苗长成一棵根深叶老的大树了。
搬走她,已经要考验他的勇气了。
他力不从心了么?
或者,时间漫长得连他都忘了自己当初的心?
而她,早已按他的审美塑造了全新的自己,养成他喜欢的生活方式。他胃不好,她天天给他熬粥,二十年不间断,他从不说什么。抹布永远洁净芬芳,厨房洁净明亮,最灵敏的鼻子都嗅不出刚刚烹饪过复杂饭菜的踪迹。衣柜里的衣服,一定是经过熨烫之后才挂进去,在厨房穿过的家居服一定不能穿进卧室。没事坐着,哪怕一个人,也要挺直了腰背,不能塌着哈着,他说这叫“慎独”。她还学会了跳复杂的舞步,优雅地、十分专业地跳。黄土地养育大的她,也学会了咿咿呀呀的黄梅戏……
零零碎碎的、一点一点的不适,现在都成了她的习惯。
习惯了就好了,什么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她有一次对镜咿呀,冷眼对镜中人语。
隔着,也习惯了。习惯了,也平衡了。
因此,当他身染重病只能用躺着的角度,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审视她和他的“这辈子”,重新体味她之于他生命的意味的时候,他这个校长检讨了,检讨他给她的压力、限制、冷漠与隔离。他真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对他无私的照顾。而她,即便此刻,面对他这个“负担”,她脸上也是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