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第2/7页)
“这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竟然有一位女士准备妥当在等人。”他说着走上前。“而且,”他承认,“赴约时准时到达,这也是我生平第一遭。”
“为什么呢?”她问道,往后靠进藤椅里。
“我不知道。”他老实承认。
“那么,”她开始斟茶,“咱们用这个话题开头吧——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
“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俗语说,自认无知是智慧的萌芽。十七岁的时候,你什么都知道;到了二十七岁,如果你还是什么都知道,那你就依然停留在十七岁。”
“这么多年来,你似乎学到了很多。”
“显示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这是我们老年人的特权。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一张面具,与其他林林总总的伪装和面具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们老人家见面的时候会眨眨眼睛,相视一笑,这就是在问,你觉得我的面具怎样?我的伪装呢?还有我言之凿凿的态度呢?人生难道不是一出戏吗?我演得不好吗?”
他们一起笑了,笑得很平和。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任由笑声自然而然地冲口而出——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笑声平息之后,她把茶杯捧在双手之间,低头注视。“你知道吗?我们相逢得这么晚,其实是一种幸运。我可不愿意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遇上你。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蠢蠢的小姑娘。”
“他们制定了特殊的法律,保障二十一岁的漂亮姑娘有愚蠢的权利。”
“这么说来,你觉得我当年很漂亮?”
他欢快地点了点头。
“可你怎能看出来呢?”她问道,“就好比你遇见一条龙,这条龙刚刚吞了一只天鹅,难道你仅凭它嘴边残存的几根羽毛,就能猜测到天鹅的美丽吗?没错,就是这个比喻——我这副躯壳就是一条龙,全身被鳞片和皱褶所覆盖,而白天鹅已经被它吃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甚至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可是我还能感觉到,她一直安然无恙地活在里面。是的,那只天鹅完好无缺,一根羽毛也没有掉。你知道吗,每逢春季和秋季,在有些早晨,我一觉醒来就会想,我今天要穿过那片原野,跑进树林里采野草莓。我要跳进湖里游泳。我要通宵达旦地跳舞!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困在这条老龙的残躯里,这时我就会大发雷霆。我是一个困在危塔上的公主,走投无路,只能等待我的白马王子前来拯救。”
“你应该写书。”
“年轻人啊,我已经写啦!否则我这个单身老女人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呢?其实,在三十岁之前,我是一个疯狂享乐的派对动物,脑子里想的尽是流光溢彩、缤纷闪烁的嘉年华舞会。然后,我这辈子真正关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不再等我了,娶了别的女人。所以,虽然我痛恨自己,可我还是对自己说,曾经有一份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去珍惜。现在我错过了,这是命数使然,也是我咎由自取。于是我开始周游世界,行李箱上贴满了白色的旅行标签,就像埋在雪暴之中。我一个人去巴黎,一个人去维也纳,一个人去伦敦……说到底,一个人远行和一个人待在伊利诺伊州绿镇的家里没什么不同,两者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孤独。哦,你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人生,提高修养,磨砺词锋。可是我有时候想,我宁愿少掌握一个动词时态,少学一种屈膝礼,只求换一个人来陪伴我度过这个三十年长的周末。”
他们品着茶。
“哈!瞧我,只顾着一个劲儿地自怜自伤。”她愉快地说,“现在该你了。你今年三十一岁,还没结婚?”
“这么说吧,”他说道,“能像你这样行事、思考和谈吐的女人可谓凤毛麟角啊。”
“天哪!”她很严肃地说,“你可不能指望年轻女人都像我这样说话,很多东西是需要经过岁月沉淀之后才能获得的。她们太年轻了,此为其一。其二,普通男人一旦发现某个女人拥有类似脑子的器官,他们就会惊慌失措。你肯定也遇上过不少脑子好使的女人,可是越聪明的女人就越善于把自己的才智藏起来,不让你看见。要找到奇特的甲虫,就必须四处乱挖,这里踢开几块石头,那里搬起几块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