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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和手枪一把抓起来,将枪揣进西服口袋,然后把领子撩开,将照片重新装入衬衣口袋,和新得到的手谕放在一起。“他被扔进了井里,我家也有口深井,你得个全尸吧。”
葛寿芝睁开眼睛,苦笑着看看他,双手抱拳拱起。“可以,谢谢。一样,都是死。但是你答应过,保护我的家人,一定要办到。”
葛寿芝确实是意志坚定之人,从西厢房出来,一直到跳入井中,没说一句话。巨大落水声,在深邃的井壁间回响,沉闷而空洞。武家的井是无底井,水位很高,和深渊没区别,只要下去就是一死。武伯英没到井口探视,转身走到堂屋前,竭尽全力把青石莲花呈露立起来,滚到井台边。他把呈露的一边抬起担在井台上,再吃力地把它竖起来,呈露上了井台。然后全力控制,挪动位置,对准井口推倒。呈露石是圆的,恰好把井口盖得实实在在,和青石井台严丝合缝。葛寿芝始终一声未吭,包括呼救,甚至呻吟。
武伯英感觉肚子饿了,才想起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锁门开车到浙江会馆去吃饭。就单在分手那个包间,菜没点几个,绍兴酒要了一坛,一直喝到傍晚,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武伯英算回头客,又是个级别挺高的专员,带着伙计尽力支应。来吃晚饭的客人多了起来,武伯英觉得必须回家,就让伙计准备几个打包菜,再弄一坛绍兴酒,回去再喝。他在柜台前结账,才发现已经醉得站不住了,扶着柜台竭力不倒,保持着平衡。数钱的时候,他想让伙计去叫罗子春来开车,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不禁泪水长流。
武伯英晃晃悠悠把车开回后宰门,用钥匙开门,突然想起王立,眼泪又出来了,模糊地看不见锁孔,颤抖着手半天才把门打开。武家宅院又回归了宁静,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状态,大事过后的宁静,让人压抑得想大声喊叫。他在西厢房的罗汉床上躺了一会儿,在这院子生活过的人,生的死的,都趁着寂静前来拜访。每个人都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睬武伯英,在黑暗中轻巧灵动,不触碰桌椅器具。他不信鬼,却认为是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灵,依附于经过的地方触碰过的东西。最后葛寿芝进来,直接坐在棋桌旁,凝目研究棋局,还在思考失败的原因。武伯英这才想起,他就在院中的井里,不由害怕起来,伸手去桌子上取酒。手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坛子还在车上,他挣扎着起来,出门取酒。躺了一会儿,头脑没有那么模糊了,脚步也没那么飘浮了,取回了酒坛子。经过水井时,他特意停下来,用铜马勺砸开泥封,给盖井的青石莲花呈露里倒了一些,本想祷告,却没词语。
武伯英再次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沈兰正站在罗汉床旁,定定地看着他。他以为是幻觉,皱眉抽脸抬起头,看看自己腿脚,问候道:“你回来了。”
沈兰没说话,扶他爬起了身子,安顿在床边。前妻手上传来的力量,让武伯英意识到不是灵魂,而是本人。武伯英坐了片刻,血气下行,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沈兰自从那次坐着娘家的马车,离开了自家宅子,这是第一次回来。武伯英想冲她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伸手使劲在脸上抹动,想要解除脸皮的麻痹。
沈兰继续用劲,扶起他支撑着出了房门,一直走到堂屋躺椅边,安顿他躺卧在椅子上,呼吸新鲜空气,吹吹湿风醒酒。做完这些,沈兰才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是王立惯常的位置。“那个青石呈露呢?只要下雨,不管多小,它就满了。”
武伯英循着他的话看去,放呈露的地方空着,这才想起挪去了井口,镇压葛寿芝的鬼魂。“哦,我腿脚不好,挡路,挪了。现在一步,就能从堂屋,到厢房台台。”
沈兰点点头,对这个家中的所有器物非常熟悉,转头打量了一番。“今天阳历九月八日,阴历是白露,就算不下雨,呈露都潮了。”
武伯英笑了下没有接话,似乎在回忆过往的点滴。隔了一会儿,不知他触动了哪根神经,借着酒劲未散大声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