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博古与洛甫(第5/5页)

晚风袭来一阵透骨的寒气,博古打了个寒噤,他充分领略了历史的辛辣与人心的复杂,胸中猝然生出一股怒意。他觉得有许多话应该当着洛甫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吞吞吐吐是不明智的。目前,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无法进行了,可是,不如此,就无法统一意志,统一认识,统一行动,路线就无法贯彻!组织纪律是必须的,铁的纪律!对,我应该回去找洛甫挑明,让他把一切不满说出来,摆到桌面上!博古被自己鼓动起来,产生了一种难以遏止的欲望:要与洛甫争论个水落石出。

他转身向回走,一步一步走上倾斜的缓坡,但他每走一步就增加一分犹疑,我去跟他争论什么?有没有用?是不是把事情搞得更大更糟?裂缝会不会越撕越大?你越不承认错,他就偏找你的错;你越说他错,他就越不承认错,这不正是人性的弱点吗?而这个弱点,不能说人人皆有,总是很普遍的,自古以来闻过则喜的能有几人?你把一个人的七分成绩说成十分,尽管也不真实,但他绝不会怪罪你,可是你把他的三分缺点说成四分,他不恨你一辈子才怪呢。博古突然停住脚步,对洛甫的怨愤化成了自己的感悟:是啊,我这不是闻过则怒吗?我这不是因为他夸大了我的缺点而怨恨吗?当我指责他时,他是不是也在指责我?

博古走上斜坡,却不是向北而是向南,回总部去,他应该再找李德谈谈。也许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不会这么简单,从毛泽东和王稼祥的谈话里,还咀嚼不出其中深味?“穷则变”,变什么?博古又停住脚步。他不愿意走进闹嚷嚷的街道,又转身沿着斜坡向下走,又走回原来伫立的地方。

越城岭的色彩却已大不相同,那浓重暮霭笼罩下的山峰呈现出沉郁的青钢色,而那山峰后边的天幕上,业已沉落的太阳却蓦然间散射出眩目的金色光芒,给越城岭绣上了一条燃烧的金边,幽寂黑暗的山谷神秘得使人心慑。山峦起伏像汹涌的深海……最后一缕光芒熄灭了。

博古观赏着眼前的景象,觉得与他的命运、处境、前程乃至思绪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相似之处。他决定回去,甚至也不跟李德谈起与“中央队三人集团”会面的情形,实在无可奉告。

他托托自己深度的眼镜,径直走回去。虽然见到了周恩来,却没有谈什么,只说向下面走了走。他发现在他离开司令部这段时间,战斗机体照旧运转。他想早睡,但觉得有点饿,一天吃两顿饭,对于日夜奔波的人来说,很难适应。夜深了,他仍不想睡,头脑里仍然沸腾着与洛甫抗辩的激情,这种自树靶子自己打的抗辩是那样激烈,比面对面更为逼真。

“对十九路军事变的策略是错误的!”这是洛甫指责的声音,“军事上,应该配合福建政府击败蒋介石,而不是把兵西调。”

“我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意见,连周恩来也曾有过这种设想,可是,我认为不管是南京政府还是福建政府,都是国民党的政府,本质上都是反动的。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李济深,都反对过蒋介石,可他们都是反共的,不过是大小军阀之分,这是阶级路线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帮甲军阀打乙军阀好呢,还是帮乙军阀打甲军阀好?李德同志的设想是合理的,当两个敌人动手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插手,坐在高山观虎斗,等他们拼个筋疲力尽一死一伤时,我们再动手,我们把部队西调,也不失为‘围魏救赵’之法。更何况,我们也曾派第三军团去截击过东征的蒋军,不过去得晚了一点……”

“可是陈铭枢、蔡廷锴很快就被蒋介石打败了!”

“这一点倒出乎意料,可是蒋介石也是付出了代价的……”

“我们却失去了第五次反围剿胜利的机会!”

“即使我们配合了福建政府,会不会与陈铭枢、蔡廷锴一起被打败呢?再说,我们战略转移并不等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

“把中央苏区丢了还不算失败?”

“并没有丢了中央苏区,我们的力量还在,大的转移是争取主动的措施,你能说运动战中大踏步后退就是失败吗?我们退是为了进嘛,四方面军不是建立了川陕根据地吗?井冈山不也丢了?能说是大失败吗?”博古的脑屏上战火弥漫,在这种时候,要作出冷静的反思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