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抗战一年之前因与后果(第5/7页)

我先要提一个问题,为什么汉朝要艳称文景?为什么唐朝要艳称贞观?不仅汉唐,易姓革命后的第二代,总是比任何时代好些。

欲解此问题,则仍当归之于理想家(知识阶级)与实际家(主权阶级)之调和。圣君实际家也,贤相知识阶级也;土豪实际家也,劣绅知识阶级也,两者合作则事成,两者分离则事败。大乱之后,则两者合作机会甚多,并且更进一步相互融化,知识阶级肯负责任,如曾文正之《挺经》第一章,胡文忠之包揽把持,此理想家之能趋于实际者也。汉文帝能与贾生作长谈,唐太宗能临摹王右军的书法,此实际家之能趋于理想者也。反之,崇祯问臣下以剿匪之法,则叩首曰:“愿陛下先正其心,先诚其意。”三问,三叩首。逼得这皇帝没法,信用周延儒这一种小丑。不仅是政治方面,就是学术方面,顾王的考据朴学,颜李的实际哲学,都是在这时代养成的。

其实,执此以例,近代兴亡,百不爽一。这一次抗战的最大结果:为社会,是替理想与实际造了一条沟渠;为个人,是在纯朴的心灵与敏活的官能间造了一条桥梁(前者见之于东、北,学生之西南移,后者见之于西、南,群众之接受新事物)。轰雷掣电地给予了将来负大任的人们一个动心,忍性的大锻炼。

五十年前骂八股先生的无用,就是因为他的线装书里虽满装着修齐治平,但是他只需经过书房——考棚——衙门这三个关门,就可以负责担任国家的事。三十年来线装书换了蝴蝶装(里面也有主义,也有公式),但也只要经过寄宿舍,轮船或火车,宫殿式的洋房这三个关门。他们没有吃过杂粮,没有住过猪圈,总之,他们没有与民众共同生活过,这种缺点,一百回的讲演是改不过来的。因为讲演也不过靠着书本做宣传。五四运动以后已经有“到民间”的一个口号,但是实际上能有几个?这不是说青年没志气。事实上环境不许可,我认识的朋友中有几位多是靠了一种特别机缘才到民间,而这种机缘万万不能普遍。

可是抗战以来,沿海各学堂的教授学生,事实上不能不向内地走(我有一位世妹,今年二十一岁,也能背上五十斤背包,一天走上八十里从江西逃出来的路)。战地紧张的地方更不能不逃难,更不能不求工作,靠家庭读书不可能了,于是给青年的知识阶级一种实际经验,而这一种经验又在一种悲愤兴奋状态之下体验着,不是春季的游山旅学生,而是客观的社会测验,这正是孟子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了。不仅是教授学生,就是难民难童离了他故乡去接受着新事物,把家庭乡土的观念逐步地扩充着,这一种生理心理上的自然锻炼,正是真命天子的唯一造就法。

青年!你们多么幸运。所以我个人决心把我的大女孩好好地住在香港念书,特别叫她丢了书本到内地来过些逃难的生活。我还觉得这个无上大学的讲习班,比香港的皇后大学高上几百倍。与此相平行的,就是腹地大民众,可以说,世界上最落后的民众,如今都受了最新式文明的洗礼。我们到外国考察,费了很多的金钱,讨了很大的情面,才看得到一回飞机操练同防空演习。如今几千万民众,都自身冒了生命的危险,经验着,学习着。单就这一点看,如今土货就比洋货价格高些。因为洋货无论怎样地用功,都是拟想的;而土货却是实实在在的经验。我想此后的国民市民不能随便让人家造琉璃瓦的洋房做目标吧!重工业的老班们,再不敢贪小便宜,将他的工厂竞争得拥在一起吧!我敢断定,我要要求,我要明定法律,我们的非战斗员平民老幼,血肉淋漓、肢残骨散的惨痛,绝不是白白葬送就算完了。我们要每一个受过空袭的都市造一个纪念坟,以代替当年航空救国的广告。那不是吹牛,十年二十年后,英美的都市建设家、航空专门家,必定要到中国来留学、来就教。这不过就空袭一端而言,其实这几千年在朴素的生活下留存的元气,率然地受了最新文明的刺激,心灵与官能间必有一种大变化。而这种变化的将来发达到如何地位,凭我现在的智识还不能判断。不过,照已往的历史来看,总是急激地向着光明方向走,是无可疑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