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抗战一年之前因与后果(第4/7页)
有一句唐诗大家可以咀嚼一下:草色遥看近却无。你们如果到乡间只看见农民的愚蠢与破产的悲惨,你们如果到工厂里或立在码头上只看见劳力者的无秩序与不洁净,这所谓近却无;但是你如果飞在五千尺的高空鸟瞰,你如果立在昆仑山顶东望,包你有一幅锦绣山河活活地现在面前。观察一个多数的大集团的发展,最紧要的就是要把近视眼镜除下。老实说吧,大群演变的趋势,没有先见的慧眼是看不出来的。再打个比方:辛亥年就是除夕,民间元年就是元旦。这年头,天气坏,一场一场的冰雹雨雪打下来,现在到了正月二十七了(民国二十七年),老头子闷得慌,偶然的策杖郊外,在残雪的中间看见一片似黄非黄、似青非青的草色,就不免春意盎然解放了前几天的忧郁,但是这个嫩芽将来究竟怎样呢?
诸葛亮《出师表》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衰颓也。”这句话谁不会说?但是他的文章却好,实实在在地指出,谁是小人、谁是贤人,小人太多了,只好笼统地指个大概,拿桓灵作代表。贤人,他却要一个一个地保荐,而且要求着“事无大小,悉以谘之”,这不是空论,而是实际。不过将亲贤远佞的一件兴亡大事,就是靠着皇帝个人来判别,是极危险的。诸葛亮死了,谁能把贤人、小人一个一个指出来?吃过痛苦的欧阳公在《朋党论》里,也只能举几个原则,不能应用。历代的治少乱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宋明末代总是国家的外环境要求着优胜劣败,而国家内环境却是劣胜优败,所以应付不上,至于败亡。
现在可以明白了,抗战一年的第一效果,就是替我们造成了一个有目共赏、公平无私的分别贤奸的天平架。
诸位前敌将军听着!敌人是最公平不过的,在那里考试我们:我们有办法,肯拼命,能够意志坚强,心气和平,敌人就会用他们自己的血把我们做的文章红圈子密密地圈起来,同时还有外国新闻记者一字一句地不惜电报高价向世界报告着,同时还有本国的老百姓手舞足蹈地向他儿孙演讲着。谁还敢忌刻你们,造他们的谣言?所以平时或许有出力不讨好的事,战时却是出力必讨好,不出力必不讨好。一个歪曲的社会,到了抗战时代,天然地会正直起来。
从前许多清客们骂老粗升官的方法,一曰吹,二曰拍。其实这两种还含有积极性的;如果方向好,吹向敌人去,拍向民间去,倒不失古代武士的特色,顶不好的——而且是大多数的——借着服从命令的招牌而不负责任地消极地等。等就是平时大多数升官的秘诀,就是战时打败仗唯一的祸根。这不单是中国,外国军队也是这样,霞飞将军在开战时一个月内,将高级军官换了三分之一以上,现在公认这是他的最大成绩、马仑大战的制胜总原因。由这个等字演绎成功所谓保守势力派,这是社会停滞时必有的败象。可是在抗战时代,最倒霉的,就是这一群等客。你想等字底下除死以外还有别的字吗?同时肯牺牲的倒大多数保全,想保全的结果必至全部牺牲。因为平战两时社会性,有一部分是完全相反的;平时最便宜的办法,就是战时顶吃亏的办法。时势造了英雄,环境等着豪杰。毛奇将军叙述战争之有益于国民道德,而和平可以使国民堕落,是根据这事实来的。
可是这次抗战中间,除了考试作用以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排泄的妙用。
大家知道人类有一种病,名曰癌,这不是外来的一种微菌,而是自己变坏的细胞,这种细胞如果停顿在身体里面,必定成一种不治之症。一个民族同一个人一样,有了坏细胞没法排泄,是最危险不过的。如今天幸的敌人却送我们一种妙药,替我们分别贤奸,将那种毒细胞尽量吸收去,使我们民族的血液加一层的干净健康。这个妙药,就是南京、北平的汉奸团体。我们试一回想,如果没有这抗战,那多么危险?有的曾经受过社会欢迎,是好人政府的要角,有的竟做到现代政府的高级官吏。就是诸葛公在今日,也未必能事前指出,如王荆公或竟将倚以了事。如今清浊分明,再不容鬼混了,这种现状,一方面可以使中国社会从此可以明白,怎样是汉奸型的人才?应当如何加以卫生的警戒?一方敌人却将那种坏种子吸收进去,自己破坏,自己传染,以为自身将来破灭之准备。(如今咬杨枝[2]的穷武士袋里也有了花旗银行的存款折子)但是,造一种勇怯的考试制度,贤奸的分析作用,不过是现代的小事——更有大于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