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8页)
老旦愣愣地坐在雪地上,仿佛冻住了。二子惊得已经站起来,又抱着头蹲下了。武白升兄弟彼此四年杳无音讯,在战场上终于重逢。大家就隔着一条战壕对望了一个多月,才十几分钟的事,武白升已经死在共军弟弟那边的炮火中。武白升血已经流干,身体正在冻硬,身子在痛苦的弟弟怀里,魂魄或已经飞向遥远的故乡。武白升的弟弟抱着他哭得翻肠绞肚,喊着老旦听不懂的鸟语。那个难看的酒壶汩汩地流出最后的花湾米酒,它融化冰雪,渗进血红的土地,却仍能飘出阵阵清香。
杨北万并不太明白,这傻小子竟去劝武白升的弟弟,要把他扶起来。武白升这哭得发疯的弟弟一把将杨北万推倒了,他猛地站起,恶狠狠地骂着,拎起刺刀便往他的脑袋上扎。他血红的双眼充满杀气,刺刀带着寒气直奔杨北万的脑门。这孩子登时魂飞魄散、屎尿崩流了。老旦大惊,猛扑到杨北万的身上。那刺刀结结实实地扎在老旦的背上,虽然有厚厚的军大衣,老旦还是感到了刀锋钻进身体。他疼得大叫:“兄弟饶命!饶命!咱们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这个娃子还被他救下过命,俺求你别杀他……他的几个亲兄弟都在你们部队里!俺没护好你哥哥,你要杀就杀俺,就饶过他吧……”
“兄弟,使不得,你哥是你们的炮炸死的,你们再劝两天,我们说不定也降了……”二子也上来拦着,却被另两个共军战士踹倒在地。他们举着冲锋枪,盯着这几个国军,也拦住了武白升的弟弟。
“干什么哪?武老二你干什么?想犯错误啊?把枪收起来!”
一个嗓子粗壮的人走来,跟着十几个共军。刺进老旦皮肉的刺刀没再往下,老旦明白皆因它是草绳绑在冲锋枪上,吃不得劲头。可他已吓得瘫软,冷汗透了棉衣。身下的杨北万晕过去了,裤裆里臭气熏天。
“排长,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们的炮炸死啦!排长,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我就这么一个大哥啊!他就是为了找我才过来的,我怎么同老妈交待啊?我怎么同我老妈交待啊?”
武老二又哭倒了。这事儿比武白升的死状更令人目瞪口呆。望着武老二那血肉模糊的大哥,大家都噤了声,静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疯一样号着……
“带他们到后面去!赶快!”那排长下了命令。
国军的炮火姗姗来迟,覆盖着老旦的阵地,这说明师部已经承认战线失守,炮火覆盖是最后的手段。这儿不能待了。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尸体,被武老二一把撅开。他背起哥哥向后走去。老旦拉起还有些昏的杨北万,叫弟兄们快步跟在后面。越过战壕的共军开始对14军的二围阵地猛烈进攻,老旦回头望去,那里杀声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倒下。
到了共军阵地,老旦和二子等蹲在地上,这里蹲着一大片国军,瞅来瞅去却没有4营认识的,他们大多沉默,但也有些有说有笑的。旁边是一个共军的营房,门口排着一些国军军官,杨北万哆哆嗦嗦地看着身边那些怒目圆睁的共军,吓得手抖起来。
“老营长,是要枪毙咱么?”他问。
“枪毙不会,多浪费子弹,共军都是用刀砍,听说还是铡刀。”二子变戏法一样掏出根烟,故作严重地说。
杨北万闻听此话,一张孩子脸吓成了纸。
“别吓唬这娃子,还铡刀?你当是切猪草呢?咋还有私货,拿出来!”老旦对二子伸出一只大手。二子不情愿地伸手入怀,掏出半包瘪瘪的烟。
“俺看共军这架势啊,咱八成是要被扔进战俘营,要么饿死,要么冻死。”二子丧气地说。
“喂!你们几个!”一个士兵指着他们说,“说你们哪!这里挖个坑,把这兄弟埋了!”
老旦忙站起来,走去抱着武白升的武老二旁边,他跪下拍了拍武老二,武老二挣了一下,老旦继续拍他。他抬起头,看见老旦的眼,松开了手。老旦抱起武白升,将他放进个不大不小的弹坑,再看着武老二。武老二点了头,老旦便用手挖着周围的土填进坑里。被炮火炸松的表土依然坚硬,但老旦挖得坚决,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弟兄们也围过来向里推土。武白升那张可怕的脸消失了,不一会整个人就不见了。老旦心中酸楚,十年战火生涯,终归屈辱地埋在土下,武白升刨个坑埋了,谁可以给自己刨个坑呢?武白升和兄弟重逢了,这叫死也瞑目了。而自己若离去,谁会去想他家里还有孤苦的女人和孩子呢?玉兰让他回家,又如何能回得去?每一个家都留不住,每一个家也回不得。百死亦不得一生,一生又只剩飘零,飘荡成这个样子,还是逃不出被人砍头。老旦堆上最后一抔土,见雪花又飘飘落下,心中便泛起难言的苦,眼眶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