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象山、王阳明及明代之心学(第9/13页)
上文谓朱子言性即理;阳明言心即理。此为理学与心学不同之处。然尚有一点可疑之处,即安知阳明所谓之心,非即朱子所谓之性。如果如此,则本节以上辩论,皆不能成立矣。但观此处所引三条,则知阳明所谓心,“只是一个灵明”。正即朱子所谓心也。朱子谓知觉灵明,是心不是性。(参看本篇第十三章第四节)故阳明所谓心,不能是朱子所谓性也。朱子以为吾人之心,具有太极之全体,故心亦具众理。然心但具众理而已,至于具体的事物,则不具于吾人心中也。阳明则以为天地万物皆在吾人心中。此种惟心论,朱子实不持之。
(四)对于“二氏”之批评
阳明之学,与朱子不同,即就其对于释道二氏之批评上,亦可见之。盖朱子言性,注重于其包举万理,故言儒家以性为实,佛家以性为空。阳明言心,注重于其灵昭不昧。吾人有此灵昭不昧之本心,发为良知,吾人但须顺之而行,不可稍有“拟议增损于其间”。苟其有之,则即是明道所谓“自私用智”矣。释道二氏之弊,即在于“自私用智”。王阳明《传习录》云:
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十四)
又云: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同上,页二十五)
佛氏有意于“不著相”,有意于求“无”。有意于不著相,此有意即是著相;有意于求“无”,此有意即非“无”。惟顺良知之自然而“为”,对于一切俱无所容心于其间,而不有意计较安排;则有为正如无为。以此求“无”,真“无”当下即是矣。
(五)爱之差等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事实上人之生存,有时不能不牺牲他物,以维持之。故叔本华说,人生之自身即是一大矛盾。同情心既为吾人所同有,而事实上吾人之生活,必牺牲他物,方能维持。即佛家者流,慈悲不食肉,然亦不能不粒食也。以万物为一体者,何能出此?阳明对此问题,曾有解释。《传习录》云: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始终是这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二十七至二十八)
此即谓吾人良知,在相当范围内,亦以自私为对耳。待物何者宜厚,何者宜薄,吾人之良知自知之。此所谓“至善之发现,……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页四)良知知此天然之中,吾人即依之而行,即“致良知”而止于至善矣。
阳明以此为儒家所说之仁所以与墨家所说兼爱不同处。《传习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