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国时之“百家之学”(第4/13页)

“贵以身为天下”者,即以身为贵于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义也。

现有之《庄子》中亦有许多处只持“全形葆真,不以物累形”之说。如《人间世》设为栎社树,“不材之木”,之言曰: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庄子》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二十三)

《人间世》又云: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卷二页二十六至二十七)

又云: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卷二页二十七至二十九)

凡此皆“贵己”“重生”之义也。

此可见在老、庄书中,杨朱绪余之论,依然存在;然此非老、庄最高之义也。盖杨朱所说,多吾人不自伤其生之道。然处此世界中,吾人即不自伤其生,而他人他物,常有来伤我者。吾人固须不自伤,亦须应付他人他物之伤我。杨朱在此方面之办法,似只有一避字诀。如“隐者”之“避世”,是其例也。然人事万变无穷,害尽有不能避者。老子之学,乃发现宇宙间事物变化之通则,知之者能应用之,则可希望“没身不殆”。《庄子》之《人间世》,亦研究在人世中,吾人如何可入其中而不受其害。然此等方法,皆不能保吾人以万全。盖人事万变无穷,其中不可见之因素太多故也。于是老学乃为打穿后壁之言曰: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老子》上篇页十一)

此真大彻大悟之言。庄学继此而讲,“齐死生,同人我”。不以害为害,于是害乃真不能伤。由此言之,则老子之学,盖就杨朱之学更进一层;庄子之学,则更进二层也。

二 【陈仲子】

陈仲子,亦当时特立独行之士也。孟子曰:

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五至十六)

荀子曰:

忍情性,綦溪利跂,(王先谦云:“犹言极深离企”)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也。(《非十二子篇》,《荀子》卷三页十三)

《战国策》赵威后问齐使者曰:

于陵仲子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齐策》,《战国策》四,《四部丛刊》本,页六五)

陈仲子弃富贵而居于陵,“身织屦,妻辟”,以兄之禄及室“为不义”。吾人虽不知其何以以之为不义,要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且名闻诸侯,为当时统治阶级所深恶,必亦一时名人也。

三 【许行、陈相】

许行、陈相为《汉书·艺文志》所谓农家者流。孟子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价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若;五谷多寡同,则价相若;屦大小同,则价相若。(《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页八至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