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论子学时代(第4/5页)
董仲舒对策曰: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董仲舒传》,《前汉书》卷五十六页二十至二十一)
又曰:
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前汉书》卷五十六页十三)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同上)自此以后,以利禄之道,提倡儒学,而儒学又须为上所定之儒学。于是“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春秋以后,言论思想极端自由之空气于是亡矣。
董仲舒之主张行,而子学时代终;董仲舒之学说立,而经学时代始。盖阴阳五行家言之与儒家合,至董仲舒而得一有系统的表现。自此以后,孔子变而为神,儒家变而为儒教。至所谓古文学出,孔子始渐回复为人,儒教始渐回复为儒家。详见第二篇中。
四 【古代大过渡时期之终结】
汉武董仲舒统一思想之政策,即秦皇李斯之政策也。秦皇何以行之而失败,汉武何以行之而成功?此中原因,固甚复杂,然有可得言者,则自春秋时代所开始之政治社会经济的大变动,至汉之中叶渐停止;此等特殊之情形既去,故其时代学术上之特点,即“处士横议”,“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之特点,自亦失其存在之根据。上文谓春秋战国时代所起各方面之诸大变动,皆由于旧文化旧制度之崩坏。旧文化旧制度愈崩坏,思想言论愈自由。秦灭六国,成一统,除皇室而外,其余原有之贵族,皆夷为平民。在表面上可谓将春秋以来之变局,作一结束。然实则贵族之余孽,尚有一部分之势力,故秦皇一死,贵族复起,“楚汉之际,六国各立后”。不过此次贵族之复兴,为一种“回光返照”,等于强弩之末,故平民出身之汉高,终灭群雄而定一尊。汉高虽犹封建子弟功臣,然此时及以后之封建,只有政治上的意义,而无经济上的意义。及汉之中叶,政治上社会上之新秩序,已渐定。在经济方面,人亦渐安于由经济自然趋势而发生之新制度。《汉书》曰:“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无愠色。”(《货殖传》,《前汉书》卷九十一页三)由贵族政治之眼光观之,编户齐民,何能同列以财力相君!然以经济自然之趋势,竟至如此。“虽为仆虏,犹无愠色”,可见人已安于此等新经济秩序矣。汉虽行重农抑商政策,然对于此等社会的经济的秩序,亦并未有根本的变动也。自春秋时代所开始之大过渡时期至是而终结;一时蓬勃之思想,亦至是而衰。自此而后,至现代以前,中国之政治经济制度及社会组织,除王莽以政治的力量,强改一时外,皆未有根本的变动,故子学时代思想之特殊状况,亦未再现也。
五 【古代著述体裁】
上文谓欲看中国哲学进步之迹,吾人第一须将各时代之材料,归之于各时代;以某人之说话,归之于某人。(第一章第十节)此固为理想的办法,但讲上古哲学史,则行之颇有困难。譬如执此标准以分别普通所认为春秋战国时代之书籍,则如《列子》乃魏晋时人所著,须以之代表魏晋一部分人之思想。此固吾人所认为伪书,应将其移后者。不过即吾人所认为真书,如《墨子》、《庄子》等,固可归之于上古时代,然现在《墨子》、《庄子》书中之思想,何部分果真为墨子、庄子个人所有,则颇难断定。关于此点,吾人不可不明古代著述之体裁。章实斋曰:
……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托;非伪托也,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耳。《晏氏春秋》,柳氏以为墨者之言;非以晏子为墨,好墨学者述晏子事以名其书,犹孟子之《告子》、《万章》,名其篇也。……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文史通义·言公上》,《章氏遗书》卷四页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