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田汉(第2/4页)
我上中学的时候,国内由五卅惨案和北伐所掀起的民族情绪,已经平息。可是几年前的文学作品如由郭沫若、田汉、郁达夫、张资平等人创办的创造社所出版的一些注重新文学的刊物,仍是我们年轻人爱不释手的精神食粮,当中也只有两位作家顶能够将革命时代的浪漫性格发扬到最高峰,此即田汉与郭沫若。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他们年轻时彼此就曾以中国的席勒和歌德相标榜。到了1930年间郭沫若只在福冈研究他的甲骨文,田汉则在上海主持南国社;又透过联华公司和电通公司将他的作品以电影的形式传达于广泛的群众,例如“义勇军进行曲”就是《风云儿女》影片中的主题歌。由于电影的传播力广大,因此更引起当时的青年仰慕。
初期写作富浪漫气息
我在早年就知道田汉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他在日本求学归国后已经树立了相当的声名,既可以在中华书局任编辑,也可以在若干大学教书。可是他撇开这些生活安定的事情不做,偏去(用他自己的语言说)“开艺术铺子”。他所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既无基金,更谈不上发给教职员薪水和学生应缴学费。而且其宗旨在吸收“奋发有为之贫苦青年”,于是先生介绍学生,学生又介绍自己的朋友,内地来的青年一下子没有地方住,就搬到田家去。所以田汉之办南国,有如明朝李贽之建芝佛院,包含了“三等僧众”在内。其中在楼梯下空处搭睡床的金焰和应门做琐事的小姑娘胡萍,日后都成为中国电影界有名的男女明星。我的朋友廖沫沙,也是由田伯伯的五弟田沅介绍而成为田家座上客,廖至今尚在文中称他“田汉师”。
从他很多剧作的题材看来,田汉的写作带着浓厚的浪漫气息,而以初期的作品尤盛,如《咖啡店之一夜》、《古潭的声音》、《获虎之夜》和《火之跳舞》,很多场合之下,他和导演、演员密切的合作,没有脚本,或是脚本还只写到一半,就开始公演。《湖上的悲剧》在杭州演出四次,有人看过四次后,发现每夜的情节都不同,于是展开了对他的批判。他在南京演《洪水》,剧本还没有开始动笔,就决定了开演日期和地点。后来排演时,演员排到第一幕还不知道第二幕的曲折和第三幕的终结。
在国共密切合作的一段时期,田汉着军服,戴少将领章,佩手枪出入前线,跟着部队雨中行军。他的书里有很多日本海陆军的材料,他曾写过一篇怎样袭击日军旗舰出云号的文章,指出应当进入彼方射程之内破坏其司令部。但是这文字不送给军事当局,而刊载在《救亡日报》。在他动员的演剧队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常提议和年轻人竞赛爬山,他虽穿马靴,却经常捷足先登。到达山巅后就朝天鸣枪三发,颇为得意。
我因为海男的关系才有和田伯伯接近的机会。1941年我们刚从军校毕业还没有前往部队报到时,曾到南岳,在他租赁的房子里搭了好几天的地铺。我们也和田伯伯旅行于湘潭衡阳桂林之间,同行的尚有我的表弟李承露。当日的客栈进门处必有水牌,上用毛笔大字书写旅客姓名,只要田汉的名字一写上,当地京剧院、湘剧院的老板和演员立时闻风登门造访,一定要“田先生赏光”,参加他们的晚宴和演出;我们也跟着沾光,每日如此,无曾间断。但是这客人对主人也颇有贡献,抗战期间有不少陈旧的剧本,经过“田先生”的指点,得以改头换面。譬如《打渔杀家》变成了《江汉渔歌》。我曾亲眼看到田伯伯在桂林一家戏院,带着一大卷剧本,一边看戏,一边考究其和声。
读书肯下苦功
田汉伯伯是我一生所看过惟一能“走江湖”的人物,必要时他可能身无分文从中国一端旅行到另一端;他在重庆、昆明、贵阳都有朋友,有几位也够称得起“民族资本家”,可是他的生活仍然非常清苦。抗战胜利前夕(1945年)我在昆明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家里的一坛米,就放置在床下。多年后我长期研究历史,才领悟到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经济没有多元化,只有官僚统御农民,缺乏中层社会的因素去支持艺术家和文化人,此种情况在内地又更为严重。像田汉,又像我的另一位朋友范长江(他是名记者兼作家,曾劝我不要从军而和他去当新闻记者)想在国民党统治下做独立的艺术家和文化人不成功,而在毛派的社会之下,只会发觉文化与艺术趋向于均一和雷同的压力更大。所谓文化大革命,即系传统的文字狱,有了这种经验,我敢说中国惟一的出路在经济改革。除非经济多元化,自由无从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