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2/8页)

我只以为这是诺门的顽意。于是带笑地说:“诺门,这次你真的扮得好,我建议你去好莱坞演电影。”

对方还在否认他在开玩笑。我虽然已听出不是诺门,还是不信为真,只说:“不管你是谁,你真的装扮得妙。”这位联邦侦探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念着档案上我出生年月日和父母姓名,这才使我相信确系弄假成真。幸亏以后他亲来访问只涉及我曾任职于东京一家进出口公司的关系(这家公司曾与大陆做生意),无关大局。只是使我吃了一惊。事后埋怨诺门与亚瑟,怪他们以政治关系开玩笑。

可是毫无用场。有时他们也称我为柴那门(Chinaman)、毛派(Maoist)、“中国之自由公民”(Free People of China),我一提及我曾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任下级军官,他们又说我属于“蒋家帮派”(Chiang Kai-shek junket),必定钱多(loaded)。和他们辩论无益,只有替他们取小名以作对抗。

圣诞节刚要来临,贴邻的门前装饰一对木质大蜡烛,上装电灯泡有如火焰。我们经过门前的时候,林提议:“让我们摘下他的灯泡。”

诺门说:“把它整个搬过来。”(Let's take the whole thing.)

于是我们七手八脚,把假蜡烛的电源截断,将一对全部搬过来,安装在六〇六号门前。又找到一条电线,接通电源插座,使门前光照着辉煌。亚瑟说:“这一套来得好,我好久没有过。”(This is a good one, I haven't had it for a long time.)又经过一昼夜之后,邻居先生才发觉门前的装饰不翼而飞,只离原处不过十码,他虽然带笑地取回物归原主,却也告诉菲史太太,他们几乎报警,如果一经过警察局则成刑事。

看来东安街六〇六号是外国学生学习美国俚语的良好场所。以上如是开玩笑或做事没有实际的目的为“只跳一跳”(Just for the kicks.)。睡觉乃是“倒进袋子上去”(Hit the sack.)。洗手间称为“屎屋子”(shit-house)。我们同屋之人每隔数天必听到彼德以他的宏大肺量叫着:“这是谁?把屎屋子熏得臭气冲天!一定是肠肺都烂透了!(rotten to the core)”我就告诉他:我们中国人也有一段粗俗的俚语,是为“自屎不嫌臭”。

又直到以后我在暑假做小工才知道美国工头(foremen)很少会严辞厉色地责备下属,即有警告申斥,也以笑谑的方式让场面轻松。如此看来,由来已久,与我们做学生时的习惯相贯通。

我所说的无种族成见乃是指对公众权力上不分轩轾,并不是私人爱好之下也与肤色无关。因为亚瑟老呼我为“柴那门”,我也称他“希腊佬”。殊不知在安亚堡,希腊佬(Greek)有两重意义:一指男生之加入兄弟会和女生之加入姊妹会,各会以希腊字母为名,是以为“做希腊人”(go Greek)。一又泛称自地中海沿岸而来肤色较棕黑的移民,也不问其祖籍(其实真正的希腊人仍不乏金发碧眼之男女)。尤其安亚堡有好几家小餐馆希腊老板自任厨司又兼侍者,所以称人希腊佬至此又有轻蔑之意。

亚瑟有一天走进我的房间和我说:“我不计较你在屋子里称我希腊佬,不过不要在外面也这样喊叫,好吗?”

我反驳他:“那你为什么柴那门不离口,又动辄称我毛派蒋派呢?”

原来亚瑟拼命想找女朋友,结果到处碰钉子。他不嫌自己矮小而丑,又过于吝啬,而只怪人家人种歧视,他至此已对外自称爱尔兰人。有时他照镜子,又自问:“我不是很像爱尔兰人吗?”

诺门将他的镜子抢过来,又用手指整理自己的头发,也顾镜自怜地说:“看这个漂亮小子!”

我们虽不乐意于他的自吹自擂,心里倒有数:诺门身长六英尺,头发鬈曲而带深色的棕红,背脊挺直,脸上和身上没有一盎司多余的肥肉,眼睛明快,面颊有酒窝,又经常带着那样令人迷惑的微笑,确是女人欣慕之对象。我和他并肩在街上步行的时候,看到年轻女人横扫过来眼光之多,只能暗自心服:他实在是一个有征服力量的妙龄少男。

像安亚堡这样的大学城市充满着年轻男女,到处都有性的迷惑和吸引力。环顾左右,无处不有眉目传情的景色。教室里讲的是性与卫生。性的分析,也透过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凡一沾上文学与美术,饮食男女诚然是无法避免的题材。何况外间的电影舞台、报纸杂志全在鼓吹“利比多”(libido)。历史上安亚堡尚是“抢亵裤运动”(panty raid)的发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