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说太子论马谡,诸葛亮谒君永安宫(第2/5页)
活着,真好呵……
年轻时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时间当作可以随心支配的财富,以为明天以后,明天的明天的以后,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在遥远的前途等着你。垂垂危绝时,慌乱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却再也握不住抛弃你的时间,只能滑向死亡的深渊。
刘备戚然想至此,一时的悲慨让他险些落泪,聚了力气让自己渐渐平静。
“拟旨!”他凝了声音说。
许久的停顿后,刘备仿佛是发出了很低沉的叹息,最后说出一句话:“宣丞相速来白帝城!”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耗了很多力气,衰竭地躺倒,把整个身体都埋进床榻间,像被沙砾吞没的一摊水。
※※※
皇帝宣召诸葛亮的诏书传入了成都时,那时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维修。他在水堰边接了旨,宣旨黄门的声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涛淹没,他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像是没听清楚,直到黄门急唤了他一声,他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这许久以来,皇帝从没有召唤过他,偶尔来的上谕里说的是朕病情好转,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话里的意思便是不让诸葛亮来。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养好了,他们可以在成都见面。
可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传诏宣他,就是还有一日的延缓,一旦召唤,便是病无可治,该是交代后事的时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经多么遥远的一个字眼,当他们草创基业、持手相扶时,死离他们那么远。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能发生的陌生事情,与他们无关,可就在他们疏忽大意时,忽然发现,原来死亡已经贴着他们的脸,裹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躲无可躲。
是鱼要走了么?鱼水君臣竟做不到头,终于要留下遗憾。只能在伤感的怀念中去缅怀从前的温馨,那样以后便只有孤单了,悲哀的孤单。
这孤单让刚强的诸葛亮彻骨冰冷。
※※※
在来白帝城的路上,诸葛亮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耸入缥缈云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巅跳跃,仿佛是精灵摄魂的眼睛,让人以为巅峰处有一座极美的神殿。他迎着浩荡的大风徒步登山,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山道在脚下摇晃,云在身后飞荡,自然的呜咽之声绕住他疲累的身体。他攀到山腰时,山崩了,亿万山石呼啸而下,撞向他,阻拦他,陷住他的脚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满天的黑色尘埃间不舍攀登,阳光晦暗了面孔,云雾污浊了姿容,每当他以为转过这个路口便能到达山顶,其实还有更长的路横在他的前面。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登不上顶峰,可他却不敢须臾懈怠,那成了一种责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后来他醒了,伤心的月光穿透舷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像白蜡粘着皮肤,抹也抹不去。他睡不着了,披衣出舱,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温柔中。隐约的涛声仿佛沉酣的呼噜,圆溜溜的一轮月亮在两座山之间摇摇晃晃,像女人饱满的胸脯间一颗光亮的痣。
他于是想起梦里的情景,总也走不完的山道,滚滚塌下的山石,触手便消失的阳光,不祥的忧虑让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山陵崩的预兆么?他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每当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里演绎,仍无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纤夫响亮的号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荡。风帆嘎嘎地落下来,起初是迟缓的,后来越来越快,犹如人生步入坟陇的落幕,离生越来越远,离死越来越近。
江上起了大雾,水汽蒸蕴着,像阔大的白纱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苍茫的湿润中,永安宫似乎流泪的琥珀,在长江的浩荡里不能自已地悲伤下去。
诸葛亮并没有休息,径直去了永安宫谒君。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房顶垂下很多重幕布,撩开一帘,又是一帘,像无数的瀑布飞泻而下,把永安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诸葛亮揭开一层幕布,正好另一个人也掀开幕布,低头往外走。
“正方!”诸葛亮叫他。
李严一诧,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来了?”
诸葛亮说:“半年多没见了,你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