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位女王的心术(第3/6页)
她至少向戴维森发出过一次警告。当时判决书还未送达福瑟林格,伊丽莎白暗示戴维森,自己梦见苏格兰女王已死于戴维森之手,而她并不知情,梦中的自己满怀悲伤和愤怒,假使戴维森那时在身边,她会对他施以重罚。但戴维森仅仅回复说,他很高兴当时自己不在女王身边。她是否还在更早以前提醒过戴维森?当戴维森离开女王,去御前大臣那里领取国玺为判决书盖章时,伊丽莎白曾示意他造访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在伦敦的宅邸,向这位首席秘书展示女王署过名的判决书。此时,沃尔辛厄姆已幸运地连续数周卧病在床。女王特意调侃了一句:“这件事带来的悲伤几乎会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考虑到沃尔辛厄姆对苏格兰女王怀有出了名的深仇大恨,难道伊丽莎白只是开了一个无心的玩笑?伊丽莎白的反话时常大有深意,很可能她是打算让戴维森想一想,如果给沃尔辛厄姆看一眼玛丽的判决书只是一帖安慰剂,那么玛丽之死的消息是不是并不能完全治愈这位同僚。孰料,可怜的戴维森却迟钝地没有听懂其中的暗示。即便这样,我们还是很难不对他心生怜悯,按照卡姆登的观点,戴维森是被选定的替罪羊,那些心怀嫉妒的朋党之所以能坐视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是因为他们早已料到,玛丽之死所带来的灾祸至少会落在某个人的头上。无疑,在戴维森被迅速清扫出局后,他的位置必然任由其他尚未出局的选手接管。
伊丽莎白以这般态度面对戴维森,并不只是为了对苏格兰虚与委蛇。她如此行事,乃是着眼于全欧洲。伊丽莎白为玛丽的小叔子、现任法国国王⑨ 亲自写下一份有关该事件的详细报告,其中洋溢着惊愕、震怒和哀恸,英格兰驻巴黎的外交官则负责将这份文件广为传播。威尼斯大使向本国执政团报告称,处在痛苦中的英格兰女王对于签署判决书并将之交予戴维森深感后悔,女王表示,之所以批复文件,只是为了满足国民的要求,不想她的官员却孟浪地僭越了自己的职分。女王已经下令逮捕戴维森,褫夺其职务,她将竭力补救残局,以寄哀思。其他各国政府也获知了相似的故事,在此刻的伦敦,女王的贴身顾问们据说正因为此事而处境不妙,似乎真的由于惊扰圣虑而芒刺在背。就连伊丽莎白最痛恨的仇敌、身居巴黎却渴望倚仗佛兰德的老战友金戈跃马打回伦敦的门多萨⑩ ,也致信腓力二世称,英格兰女王因为处决玛丽一事忧伤成疾,竟至于卧病在床。必要时伊丽莎白从来都是一位非凡的演员,纵然如此,如果说她现在是在表演的话,这也是她所有演出之中最令人叹服的一次。
这是否全然只是一场表演,我们无须太过纠结。面对伊丽莎白这样一位复杂的角色,还是不就任何事宜做出定论较为妥当。人们或许怀疑伊丽莎白是在演戏,对于将署过名的判决书交给戴维森可能引发的后果,她之所以故作一无所知,其实是为了撇清干系,人们或许还会怀疑,她在事态急转直下时表现出的惊讶并不是出自真心。提及伊丽莎白眼中的苏格兰表妹,人们也许早就在心中为这份姊妹之情打了折扣。伊丽莎白与玛丽之间除了敌对别无其他,玛丽是她和她的王国面临的最为致命的威胁,假使能以另一种方式铲除祸患,人们可能会觉得伊丽莎白应当能够节制自己的悲伤。但是伊丽莎白的悲叹并不一定出自个人的忧伤和懊丧。在这件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事件中,有太多的理由适于流泪。也许比起英格兰的任何人,伊丽莎白都更能看清,福瑟林格的斧头挥落的那一瞬,多么彻底地斩断了英格兰与过去的纽带。
处在 53 岁这个年纪,已经很难与辉煌的过去作别,从头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和未知的境况了。自从登基之初,在法国的土地上短暂经历了一场灾难性实验后,这一课便让她懂得了战场胜败的变幻莫测和军费无度的确凿无疑。此后,伊丽莎白不遗余力地避免做出任何不可撤销的承诺。她的外交政策就是绝不秉持一定的外交政策,以保证船舵能够在最轻微的触碰下及时得到调整。她一以贯之的,恰恰是随机应变。“享受时间的嘉惠”是那个时代主要的治国艺术箴言之一。时间解开了众多绳结,让许多孤注一掷的决定变得无足轻重,揭示了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的始料未及,最精明的政治家会乐于以不变应万变,做一个谨慎的机会主义者。但伊丽莎白绝非只是利用时间:她迷惑了时间,有时似乎完全抹掉了时间的痕迹。如果她看上去一成不变,那是因为总在应时而变。当整个欧洲在不可遏阻地滑向深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落入经济崩溃和手足相残之中,伊丽莎白却仿佛依靠反复无常和举棋不定,向她钟爱的岛屿施加了超越时间的符咒。没有一位英格兰外交家可以肯定,今日之因必然促成某种明日之果,因为女王可以仅凭心血来潮,便使昨日之景重现,表面上她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又让前年之事再度重演。欧洲视她如圆缺无定的月亮,这是她的廷臣们赠予她的称谓,如小妖精般诡计多端,像水银一样难以捉摸。只需要看她如何施展那些复杂的回旋外交,在一座座峭壁的边缘保持平衡,就足以令清醒的政治家们晕眩。若要效仿她,连欧洲最坚韧的男性也会神经磨损。可是倘使证据可信,伊丽莎白自己却是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