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云树遥隔(第5/7页)

甫一搁筷,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电。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巾擦嘴,拇指按下接通。

离开泉州暂居北上的三年,倪、魏两家人里,唯独这一个表哥还和倪年姐弟保持着联系。倪年给9?提供手作的材料货源,大部分都来自表哥、表嫂,前两天刚邮来一些各类珠子、结绳等。他们绕着这些讲了片刻,一小段突兀的空白后,表哥不自然地支吾道:“年年,那个……韩序他,有去找你吗?”

攥着纸巾的手心立时紧了紧。

其实她也料到了大概--除了唯一知晓自己身处何地的表哥、表嫂,韩序不太可能从其他渠道打听到她的下落。他们为此保守着这件事,如今松口,定当是有些别的理由,在这点上,倪年是信任他们的。

“嗯,找了的,就前些天。”

“年年,你听我说,这件事是哥不地道,对不住你跟小哲。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哥明天就上北京给你揍一顿。不过这……”表哥懊丧的自我反省还未讲完,那端突然被人抢走了手机,直接换成了表嫂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年年你放心,我已经削掉他一层皮了。你哥那猪脑子绝对是被门夹了,居然同情起韩家那个儿子来了,气得我!”

“嫂子。”

“谁管他们家是死是活啊,脸也是够大的!”

倪年听着,怔怔地没接话。

“真的气死我了……”表嫂咬牙切齿的声音带上了些哭腔,“那个韩序怎么还有脸找你?他怎么不去问问他那个杀千刀的爹是怎么搞得你家破人亡的……我就是替你、小哲,还有老舅觉得恨……”

胸口终于一闷,倪年连忙朝随机方向换了口气。食堂到处都是人影,嘈杂声一浪盖过一浪,但她好像突然丧失了听觉能力,周围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许久许久,才勉强听见那端重新传来表哥说出的来龙去脉:

“韩序之前找过我们很多次,都被你嫂子挥着笤帚赶走了,我也没那脾气搭理他,我也恨。

“上个月他喝得醉醺醺地跑到家里来,又哭又跪,我这才听说他妈在北京住院。

“乳腺癌晚期,情况不太乐观。韩序说她很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撑着不敢死。

“你和小哲从前喊她干妈……这三年每到逢年过节,还有你们姐弟俩生日,她其实都送了东西到我们家来,哥替你们收在客房里,只是瞒了你。

“这次是我自作主张坏了事,你嫂子说得对,我脑子被门夹了……哥对不住你们。”

一夜雷雨。

凌晨时分又现电闪雷鸣,城市上空深邃的暗夜被撕开一道道河流分支般的裂缝,巨辐电光映亮房间推窗的刹那,倪年蓦地醒了过来。她拥着薄薄的盖毯,无动于衷,只听见雨珠砸得窗户劈啪作响,也伴有呼啸而过的劲风,在这无人私语的夜半,仿若作祟的鬼魅。

好像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雷雨之夜,七岁的她搂着体弱高烧的倪哲,在空荡荡的大厝里心急如焚。当年魏伊人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下嫁倪和平,后逢魏氏举家迁往海外,魏父终究不忍女儿住得拘谨,将泉州城的那座红砖大厝留给了她。那样大的宅院,倪年无助得想哭。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倪和平外出紧急公干,联系不上。当她终于翻出父亲留在家里的电话簿,听见号码接通后传来的人语声,那对孩子而言曙光般的大人,令她恍然觉得得救。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物象,时至今日,哪怕物是人非,倪年居然还能透过做旧的岁月清晰看见,那夜站在院门外冒雨赶来的母子。韩序拖着湿嗒嗒的裤脚,表情喜忧参半,背后是撑伞的韩母。檐上探墙而出的刺桐花被雨水打落,三三两两掉在那伞面上,有伴着雨意的声音安慰她说:“干妈来了,年年你别怕。”

她曾冲上前去搂住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将脸庞紧紧贴在对方的腰腹,容泪水渗进那衣服的织物里。也曾在多年以后,无视对方的低姿态,掰开了那双拥抱过她的手。

天边又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带着劈裂万物的劲道,仿佛上苍为修行者降下的一个天劫。原本侧卧的倪年终于翻了个身,她在黑暗中默默合眼,想着红尘几多哀愁,天地本源之间,倘若真有超然物外的力量能够渡人,历经劫难从此逍遥无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