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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胡不归(第5/8页)

那几年,他对她的日益衰弱和憔悴视而不见。他也不在乎她其实越来越暴躁和不安。陪着他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经常走得比他还慢,医院新来的护士把她错认成了病人。他们的女儿在某天搬来跟他们同住,他还惊讶地问为什么。女儿说:“你看,妈妈最近瘦了那么多,我帮她一起照顾你。”——这句话非常难听,女儿不知道。

“不好意思。”他故意说,“死得这么慢,让你们费心了。”

“爸!”女儿不满地抬高了声音,“这是什么话?”

从那以后,女儿就成了他的敌人。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提示他,想活着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承认想活着就更多添三分贱。因此他们的对话,他总是以“是我死得太慢”告终。女儿连那句“这是什么话”也不再跟了。

那个早晨,他一个人坐在早餐桌前面,等着那杯热豆浆摆在他面前。但是似乎等得久了点。女儿站在厨房门口,他知道她在认真地注视着他。女儿突然说:“爸,你瘦了。”他哼了一声。他静静地说:“离死不远的人,胖不起来。”

女儿突然笑了一下。有种很久没见的温柔,轻轻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弄豆浆。妈妈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妻子再也没醒来。睡梦中,脑出血,一切结束得很平淡,就像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一件像豆浆没上桌那么小的事情。几个月后,他八十岁生日过后不久,医生说:“恭喜。满五年了,没有复发。算是治愈。”然后女儿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又过了几天,搬进来的是小儿子一家三口。他们觉得不该让他一个人住,并且,他们自己住的那间单间也确实太不方便了。当时柠香五岁,眉心点着一个小小的红点,像颗朱砂痣。

谁也没想到,不声不响地,他就和他们一家三口同住了二十五年。

他们搬进来的第一晚,死神又来到了他的房间。他深呼吸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对死神说:“医生说,我算是治好了。”他暗想自己一定是老糊涂了才会说这种话。

果然,死神宽容地微笑道:“医生有医生的事情,医生只管看病,管不着生死。”

他摇摇头:“为什么非得现在不可?偏偏是现在?早两年多好,那时候我心里没有念想。”

死神也摇摇头:“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还和神讨价还价。”

他说:“我熬了五年,不是白熬的。”

死神说:“在我眼里,五年真的不算什么。带你去见你老婆啊,她现在一个人在那边,你不高兴?”

他不置可否。

死神问:“你们在一起快五十年,你就不想她?”

“我想。做梦都想。”

“我看你也只是想做做梦。”死神笑了,“其实这个世界就要跟你没关系了。你看看你的这些孩子,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你一个人戳在这里像个稻草人,不觉得孤单?”

“觉得。”

“那就带你走啊。我们去找她。”

“我不想去。”

“死的人居然是她,不是你,你开不开心?”

他凝视着那张亲切甚至有些憨厚的脸:“你是神,你不懂我们人的事情。”

“可我知道你庆幸自己活下来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去的,总有一天我还能见着她。”

“你还是庆幸。”

“别带我走。”此言一出,如释重负。

死神满脸都是真诚的不解:“活着,就那么好吗?”

“不好。”他清晰地说,“但是我活惯了。”

“这个理由我倒是接受。”死神的最后这句话,在他耳边不甚清楚,似乎越来越远。他突然想起这几次见面,他都不记得死神是如何离开的。他只知道,当他终于明白这一劫暂时算是过去了的时候,浑身冷汗,心脏像块坠落的石头,在胸腔那个深潭里敲出不规律的水花。癌症患者是不会得心脏病的。这个玩笑,这些年,已经自己跟自己开了无数次。即使是已经撑过了五年,被医生宣布治愈的患者,也不那么容易得心脏病。

“爷爷。”柠香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半开的门后面,“我想尿尿。”

他迟缓地从床上下来。拖鞋在地板上弄出缓慢拖沓的响动。“爷爷带你去,”他急匆匆地说,“柠香是因为刚搬来,还不认得,厕所的门就在洗衣机旁边……”他抓住柠香的小手的时候,心里有种类似“感动”的东西。因为除了死神,还有别的人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