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归(第3/8页)
他想抬起自己的胳膊,证明他暂时还活着。他成功地抬起了一点点,不过还没来得及看到自己那只生着老年斑的手,妻子就不由分说地把那只衰弱的胳膊按回到白色被子的云朵里去。她说:“不费那个事儿,别累着了。”
凌晨,他终于有了机会和死神独处,陪床的长子已沉沉入睡——他守在病床前面的时候并没想到,其实自己会死得比父亲还早。死神靠近他的时候,病房里就有了光。昏黄,但是足够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
“随便你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微笑,他一向以待人谦恭有礼著称。不过面对死神,倒是突然间没了“教养”的包袱。人和神的关系,本来就跟人和人之间的有本质区别,对此他无师自通。
“随便我什么?”死神说。
“就现在,走吧,拣日不如撞日。”他意识到自己有力气开口说话了,并且,并不是白天那种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急什么?”死神微笑,“都是早晚的事儿,着急上火的,多不好。”
“我等不及了。”他非常平静地回答。
“别撒谎。”死神熟稔地在他的床沿上坐下来,深深凝视他的脸。
“就现在吧,行吗?趁家里人都不在,趁我儿子睡着了。”他知道自己语气平静,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不安了。
“真等不及了?到天亮都不想等?”死神含着笑,就好像是在牌桌上。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不等了,你都已经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可等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死神诚恳得就像是个老邻居。
他凝神,屏住呼吸,让自己的意志集中在眼前那片闪烁着光斑的黑暗里——片刻之后,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是,不等了,你受累,就现在吧。求求你。”
“求我什么?生死有命。我当的不过是领路的差,别的事,还真说了不算。”死神的普通话似乎越来越不标准,也许是因为心情放轻松了。
“再多等一会儿,我就不敢了。你明白吗?”他睁开了眼睛,他还是不能允许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闭着双眼,任由自己的脸庞变得狰狞。
“真不容易。”死神如释重负,“我只想要你承认,你怕。”
“谁能不怕?你告诉我,你见过谁真的不怕?”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
“不怕的人有的是。没听说过什么叫英雄?”
“我怕,你满意了吗?”
“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怕也不丢脸。哪有人在神面前觉得丢脸的?”
“好,我怕,趁现在还没那么怕,咱们走吧。”
“你都儿孙满堂了,就不能沉住气么?”
“就是不想他们看见,所以趁现在,行不行?”
“不行。有什么关系吗?不想让满堂儿孙看见你怕死,累不累?”
“累,所以不想活了,走吧。”
“再说一遍?大点声?你刚才说你不想什么……”死神惊喜地叹息。
“我说我……”他重新把眼睛闭上了,任由自己的面庞撕扯着自己虚弱的脸,“能不能放过我?我想活着,我不想活了可是我也怕死,我说不清,让我活着吧……”
他觉得自己在哭,可其实他是尿床了。短暂的混沌过后,再睁开眼睛,已是黎明。淡蓝色的光线笼着他稀疏的睫毛,他知道身下的裤子和床单都湿了。
随意喽。他对自己笑了笑。长子已经醒了,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尚且惺忪,空洞地望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想让他帮忙换条裤子,但是开口之前,突然觉得,这孩子刚刚睡醒的神情就跟幼儿时代一模一样。所以他不准备告诉他死神来过了,不准备告诉他昨夜那场漫长而屈辱的对话——他永远都是个孩子,不该让他知道那么难堪的事情。自己毕竟是父亲——即使身子底下有那条潮湿的衬裤。他辛苦而温柔地打量着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世界再友善一点。反正,他已被这个世界亏欠了一生,可以不再计较了。
如果那时真的是弥留之际,该多好。二十年后,在长子的葬礼上,他这么想。那时候心里还有不多不少的一点温柔,如果能戛然而止,其实刚刚好。但是人生嘛,怎么可能允许你刚刚好。也许有的人能得偿所愿,跟他们的人生达成某种精妙的默契,准确地活着,准确地死——所有的准确叠加起来,一生直到落幕都大致优雅。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优雅”的背后通常都支撑着如影随形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