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4/12页)

房东太太似乎更加喜欢外国留学生,多半是因为他们胆子太小,不敢抱怨:莫里森要求在他门上装一把真正的门锁的时候,她觉得忿忿不平。地窖就是一片狭窄错杂的斗室;他至今还是不太清楚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他搬进来之后不久,一个韩国人出现在他的门口,满怀希望地笑着。他想谈谈个人所得税的问题。

“不好意思,”那时候莫里森说,“改天行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足够友善了,毫无疑问,可莫里森不想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有什么牵连;而且他确实有事情要做。后来,他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他发现那个韩国人有老婆和孩子,和他一道住在他的小房间里;在秋天,他们常常会把鱼摆出来晒干,绑在晾衣绳上,鱼干在风中飞转,如同加油站的塑料装饰。

他正刷着天花板,伸长了脖子,乳胶顺着滚筒淌到他的手臂上,蜂鸣器就在这时候响了。他几乎盼着会是那个韩国人,周末他难得见到个人影。原来却是露易斯。

“嗨,”他说,惊讶不已。

“我就是想着顺道过来看看你,”她说,“我已经不用电话了。”

“我在刷墙。”他说,半是借口: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她待在房里。她会对他要求些什么呢?

“我能帮忙吗?”她问道,仿佛这是一大乐事。

“其实我正打算今天就刷到这。”他撒了谎。他清楚她会比他干得出色。

他在厨房里泡了茶,而她坐在桌旁端详着他。

“我是来谈布莱克[4]的,”她说,“我得写篇论文。”和他不同,她只是一名研究生助教,她还在上一门课。

“哪方面的?”莫里森问道,兴趣寥寥。布莱克并非他的研究范畴。他觉得早期的抒情诗还算可以,可预言诗却让他非常厌烦,还有那些华而不实的书信,在信里布莱克把他的朋友唤作光明天使,对他自觉品位不佳的仇人则诋毁中伤。

“我们每人要分析《经验之歌》里面的一首诗。我要分析的是《护士之歌》。但是他们不知道那节课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一直努力让他们听懂我的意思,可他们都在忙着胜过别人,搞不懂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坐在那,把彼此的论文拆得七零八落。我是说,他们都不知道诗歌应该为何而作。”她没有喝她的那杯茶。

“什么时候要交?”他问,保持中立。

“下星期。不过我不打算写,不写他们想要的那种。我打算给他们一首我自己的诗。那首诗就说明一切了。我是说,要是他们非得在课上当场读上一篇,他们就会明白布莱克在韵律方面做出的尝试。我要去把它复印出来。”她迟疑了一下,不那么有自信了。“你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莫里森琢磨着,倘若自己的学生中有人尝试这样一种花招,他会怎么办。以前他没把露易斯想成会写诗的那类人。“你跟教授确认过吗?”

“我努力和他说话,”她回答,“我努力帮他,可我没法让他理解。不过,假如他们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就会知道他们都是骗子,我走就是了。”她在台面上转着茶杯,双唇颤抖。

莫里森发觉自己左右为难;他也不希望她哭,那样会需要危险的轻拍以示安慰,甚至是搭一只手臂到她的肩膀上。他努力克制住一幅不由自主迅速闪出的画面,他自己压在她的身上,在厨房的地板中央,把白色的乳胶沾满她大衣上的毛皮。今天不行,他的头脑命令着,恳求着。

仿佛是应和,一架风琴的回声在他们的脚底轰鸣,伴着一阵颤抖的高音:“万古磐——石,为我开……容我藏——身……”[5]露易斯把这看成是一个信号。“我得走了,”她说。她站起身来出了门,就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漫不经心地谢了谢那杯她没有动过的茶。

风琴是哈蒙德[6]牌的,主人是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本地人。她的丈夫和已经到了成家年纪的孩子在家的时候,她对着他们大喊大叫。剩余的时间里,她开着吸尘器,要么就用两根手指在风琴上缓缓弹出赞美诗的曲子,还有流行的老歌,自弹自唱。那架风琴对莫里森而言是最讨厌的东西。起初,他试着不去听它;后来,他播起了歌剧唱片,企图把它盖过去。最后,他用自己的录音机把它给录了下来。每当噪音变得太过剧烈,他就会把喇叭朝下对准暖气口,从头到尾地播着录音带,能播多响播多响。这让他有一种参与其中、掌握主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