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为单亲母亲(第4/16页)

我没有想我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哭,从我获知患了癌症到现在,我第一次流泪了,为什么?我没有想。我只是更强烈地感受到,坦坦太小了,皮肤有湿疹,这个还小得像棵幼苗的生命不能没有妈妈。同时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我的心:如果我死了,坦坦记不住妈妈,一岁多的孩子记不住妈妈。十月怀胎、生产的挣扎、剖宫产的伤疤、哺乳的没日没夜……如今孩子一岁多,我刚刚轻松些,刚刚开始和他一起捉迷藏、一起看图画书、一起听音乐……啊,一种无法比拟的悲哀向我袭来。

2000年圣诞节过后的我和圣诞节的我不一样了。我不再迷糊,我清醒地知道,为了儿子,为了自己,我一定要从这个病房里走出去。

那个圣诞节刚过,云急不可耐地就要回北京,他打电话到医院,说没有时间来医院和我告别,那时我躺在病床上,脖子上插着大针头,正在输液,我忘记自己找了什么借口,让护士暂时停止了对我输液,然后我把自己包裹严实就溜下了楼,这是我晚期癌症大手术之后的第八天,从手术昏迷中脱离重症监护室的第五天。寒风大雪中我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稳住双腿,然后再向前走,终于我挪到了医院的大门口,我费劲地抬起手,使劲向远处的出租车站招手,还把脖子上的围巾也解下来摇晃,可是司机偏偏不开车过来接我,我一大步当三小步挪,挪三步歇两步,大约一百米的路程我可能用了正常人五倍的时间。上车后,司机抱歉地说:“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早就看见您了,可您看上去形容憔悴,像个疯子,所以我不敢开车过去拉您。”其实我心里并没有责怪司机,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招手,德国司机在出租车里埋头读书看报是常有的事。可是听了司机的话,我心里又震惊又悲哀:我形容憔悴吗?我像个疯子吗?这是真的吗?但是我的心里,此刻正充满着温情和渴望,我不顾脖子上插着大输液针头,手术后第一次离开医院,擅自回家,是想看看我儿子的父亲云,他要离开柏林的家,却不来和我告别。我的双脚刚踏进家门,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医院值班的护士打来的:“梅女士,您在家里?谢天谢地,请您马上回医院,这是规定,我们必须对您负责。”一贯对我非常和气的护士,声音在电话中有些严厉,但她还是同意我在家待10分钟。我看到云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行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时间紧张,我抚摸了一下儿子,5分钟后就重新坐上了出租车。回到医院,值班护士立即来到我的病房,扑到我的病床前:“梅女士,您是博士,您不懂吗?您脖子上插着大输液管,大输液管直接连着您的大血管,如果针管路上出意外,您会大出血,几分钟内您的命就完蛋了。您的儿子多可爱,他会永远失去妈妈!我也会因此丢了这份工作,我也有两个孩子,我的孩子就会饿肚子没有生活来源了啊。”

哗啦啦,我的眼泪如喷泉,直往外涌。为了见儿子的父亲云,我敢插着大输液管独自从医院回家,那会儿我肯定不怕自己完蛋。从住进医院以来,我的眼泪第二次哗哗流淌,第一次是为我自己的儿子,这一次是为了护士的孩子。

我擦干眼泪的一刹那,再次明白了,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生命和责任,我没有额外的精力为自己的情感计较。

你有精神病

手术后,我的身体与手术前再也不一样了。

我失去了直肠、失去了肛门、失去了括约肌。

手术的部位密密麻麻都是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直肠相邻的部位都缩紧了,犹如严冬过后逢春,我感觉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处女。渴望性、渴望爱,又充满恐惧,害怕疼、害怕我自己也许不能做爱了,因为我的身体对于我来说成了一个异物。

云在我手术之后几天就走了,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面对我的病体,云很温柔很耐心。

36岁,生命仍然在渴望。

手术前一天晚上的做爱于我恍若隔世……

在女人对男人、母亲对自己儿子父亲的深情中,我好像涅槃重生一般,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障碍,重返了快乐的伊甸园……我心中对云充满感激,因感激变得娇宠,因快活又变得有点大胆得意,我把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处女,现在又重获新生快乐的奇异感觉告诉了云。云听了我的话,似乎并没有为我感到高兴,一个女人任何时候的任何得意都可能让某些男人不舒服。或许是我没有把心里对云的感激表达出来,而是先表达了自己的快乐,我马上受到了惩罚,云嘲讽地笑出声来:“你这个女人,真有意思,男人你不只有过一个,现在孩子你也生过一个了,却会感觉自己重又变成了处女。”云的话使我伤心,也使我气愤,那个夜晚我们做爱过后本该柔情蜜意的私语又变成了彼此的较真和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