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5/11页)

我也许是脸红了,也许哆嗦了一下。当我逐渐平复,我说,“您忘了,我被调教得早已不会尴尬,我只是吃惊而已。”

“能让您吃惊,我颇感自豪。”他举手摸着胡须,“能给您平静又规律的生活带来些许改变,将是我的成就。”

他肆无忌惮的奉承,使我的脸更加灼热。

“您对我的生活,”我说,“又了解多少?”

“哦,只是我在府上的一些观察所得……”

这时他的言谈表情忽然转为平淡,我看见哈斯先生正歪着头打量他,然后高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里弗斯?”

“什么事?”

“霍陲对摄影赞不绝口。”

“摄影?”

“里弗斯,”霍陲先生说道,“你是一位年轻人,听听我的理据:你认为这世界上对情事还有什么更完美的记录——”

“记录!”我舅舅愤愤然,“文献!时代的悲剧!”

“更完美的记录方式——除了摄影?李先生认为摄影技术有悖于放荡精神;但我说,那是生活的影像,并且高于生活:影像将长存,而生活,放荡的生活,尤其是放荡的一刻,必然会终结和湮没。”

“书不会长存吗?”我舅舅一边问,一边拔着椅背上的绒毛。

“书将长存,与文共存。但是,照片可容纳的,超出文字描述,超出语言界限,一幅照片可同时激起英国人,法国人,野蛮人的热情。它将比你我长命,我只不过可以激起我孙子们的热情,它则独立于历史之外。”

“它受制于历史!”我舅舅说,“它将腐败于历史脚下!你会看到,历史,在衣衫鞋帽的款式里,在发型装饰的风格里,像烟雾一样缠绕。给你的孙子看照片吧,他只会看着它们,大感离奇古怪,他只会笑话你胡梢上的蜡!可是文字,老霍,文字,唔?它们在黑暗中诱惑你,意念为它们幻化出衣裳体态,自成一格。你同意吗,里弗斯?”

“同意,先生。”

“你知道吗,我是绝不会让什么银版照相之类的玩意儿进入我的收藏的。”

“我认为那是正确的决定,先生。”

霍陲先生摇着头。他对我舅舅说,“你还是认为摄影技术不过是流行一时的时尚?你得来霍利威尔街我的书店待几个钟头看看。我们做了一整册照片,供男士们选择。我的客人们是专为这个来的。”

“你的客人们不过是些下流坯,我跟他们有什么相干?里弗斯,你见过他们的了,你觉得霍陲做这营生到底……?”

争论将继续,他无计脱身。他回答着他们,向我投来一个目光,仿佛是道歉。他站起身,走到我舅舅身边。他们谈到钟敲了十点——也就是我离开他们的时间。

那是星期四晚。里弗斯先生将在布莱尔停留到星期天。第二天他们在书房参观那些书时我没进去,晚餐桌上他又观察我,然后听我朗读,然后得坐在我舅舅身边,无法靠近我。星期六,我和阿格尼丝在园子里散步,没有见着他。但星期六晚,我舅舅命我朗读一本他的古书珍品,当我朗诵完毕,里弗斯先生来到我身边坐下,欣赏那本书奇特的封面。

“里弗斯,你喜欢吗?”我舅舅见状问道,“知道吗,这封面是非常珍贵的。”

“我想一定是,先生。”

“你以为我的意思是,这本书是孤本?”

“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会那么想。不过,对我们藏书人来说,衡量一本书珍贵与否,是有别的标准的。一册无人问津的孤本,你认为有多珍贵?我们把那叫作死书。但是,假设一本书,有二十册流传,却有一千人争相收藏,这每一册的价值便都高过那孤本。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里弗斯先生点点头,“我明白。一件物品被渴求的程度决定它的珍稀程度。”他瞟了我一眼,“真是别有意趣。那么,有多少人在寻求我们刚才听的那本书?”

我舅舅神态卖弄起来。“是啊,有多少呢,先生。我这么答你吧:拿它去拍卖,然后等着瞧,嗯?”

里弗斯先生大笑,“那是那是,当然……”

在那一层表面礼貌下,他却另有所思。他咬着嘴唇,黄色的牙齿,狼似的,在深色的胡子里,他的唇却是惊人的柔软粉红。我舅舅喝着酒,霍陲先生对炉火指手画脚,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若是一对书呢,李先生?被一个买家寻求,它们的价值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