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11/11页)

“我舅舅的抚育,”我说,“早已使我甘愿尝试任何手段,只要能逃脱这重负。可是——”

他等待,见我并无下文,便说,“好吧,我也没期望你立刻做出决定。我的目标是让你舅舅留下我整理他的画——他明天就要给我看那些画。如果他不留我,我们必须另谋他招。不过世事无绝对,我们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他把手放在眼前,再次显得苍老。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壁炉的火在一小时前熄灭。一时间,我感到房间寒冷无比。他看见我的颤抖,把它解读为恐惧,或犹疑。他向我这边靠了靠,最终还是握了我的手。他说,“李小姐,你说我不在乎你的自由,但是,我怎么能对你这样的生活熟视无睹?一个正直的男人怎能眼见你被压制,成为淫秽的奴役,被哈斯那样的货色轻薄和侮辱,而不想解救你?请你考虑我的提议,再考虑一下你的选择。你可以等待下一个追求者,你能否在那些被你舅舅的书吸引来的绅士中,找到合适人选?就算你能找到,他能否如我这样细致周全地处置你的财产、你的人?或者说,你想等你舅舅去世以获得自由,在你等待的同时,他将眼力渐失,四肢将开始颤抖,当他感觉生命力的衰竭,就会对你变本加厉地役使。到那时,你多大年纪了?就说三十五、四十吧,你的青春便葬送在书籍整理中,那些书,不过是霍陲以一先令一本,卖给裁缝铺的小伙计和店员们的,而你的财产,只是待在银行的地窖里,分文未动。你唯一的安慰,就是成为布莱尔的女主人——听这老宅的钟声,半小时一响,一声一声,敲尽你余下的空寂岁月。”

他说话时,我没有看他,却盯着我穿了鞋的脚。我又想起我曾想象的画面——我像一个被紧紧束缚在某个固定形态中的肢体,渴望挣脱。今晚,药力使这景象更加生动逼人,我仿佛看见那肢体的扭曲,皮肉的酸败肿胀。我静坐,然后抬眼看他。他只是在观察,等候分晓。他赢了。他之所以赢得我,并不是因为那番关于我的未来的话——他说的那些并不新鲜,我早已替自己算出这结局——而是他竟来到此地,告以此言;是他筹谋策划,远行四十英里;是他竟潜入这沉睡大宅的中心,摸进我黑暗的房间,来到我面前。

对于伦敦那个女孩——那个一个月后,他将以同样手法劝上不归途的女孩;那个再稍后,将听我面带泪水,复述他那番申辩的女孩——我未曾放在心上,毫不在意。

我说,“明天我舅舅让你看画时,你要赞扬罗马诺23,虽然卡拉齐24更珍稀。你要褒莫兰25贬罗兰森26,他觉得罗兰森不过是个卖画的枪手。”

我只说了那么多,我觉得那已足够。他直视我的眼,点点头。他没有笑——我想,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在那种时刻笑。他放开我的手,起身整理身上的外套。这动作打破了那密谋的神秘气氛,他突然间显得高大、阴暗、与周围格格不入。我再次颤抖,他见了,说,“我怕是打扰您打扰到太晚了,您一定又冷又累了吧。”

他看着我,也许在估量我的勇气,也许开始怀疑。我抖得更厉害了。他说,“我的话没有吓着——吓坏——您吧?”我摇摇头。但我不敢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怕我站立不稳,被他看作软弱。我说,“请您出去好吗?”

“您肯定?”

“我很肯定。您走了我会好点。”

“当然。”

他想再说点什么,但我转过了脸,不给他机会。终于,我听见他走过地毯的谨慎的脚步声,然后是轻手轻脚的开门和关门声。我坐了一会儿,收起双脚,把腿裹进斗篷,拉起斗篷的帽子,把脸靠在既硬又积满灰尘的沙发靠垫上。

这不是我的床,入睡的钟点也已经敲过。周围没有一件我入睡时必须在近旁的物件——我母亲的肖像,我的小木匣,我的贴身女仆。然而今晚,事事皆不如常,规矩全被打乱。我的自由在召唤,莫测、可惧、无可避免,如死亡。

我睡了,梦到我在快速漂移,在船头高翘的舟中,舟行黑暗无声的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