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第2/27页)
希拉听见车道上传来汽车的声音,便走出房间,站在楼梯顶端。但来人并不是大夫,是她母亲。她穿过前门进了厅里。她剥去戴着的手套,高高的发髻顶在头上,让发胶弄得又亮又挺括。她没注意到女儿的眼神,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拍了拍一缕发卷让它复位。然后她从提包里拿出口红,在嘴唇上涂着。厨房那边传来咣当一声门响,她闻声回过头去。
“是你吗,护士?”她问道,“来杯茶怎么样?我们都去楼上喝茶吧。”
她回头去照镜子,仰起头来,用一张棉纸擦去多余的唇膏。
护士从厨房里出来。她没穿护士服,显得不太一样。她借了件希拉的粗呢外套出去散步,一向整齐的头发现在很是凌乱。
“多好的一个下午,”她说,“我在田野里走了个痛快,真是很提精神。蜘蛛网都被吹干净了。是啊,一定得喝点茶。我的病人怎么样了?”
她们还活在过去,希拉想道,活在不复存在的那个时刻。那护士散步归来满脸绯红,她再也不会吃到她期待的黄油烤饼了。她的母亲,当她再看镜子的时候,就会在高高隆起的发型下面看到一张更苍老、更加枯槁的脸。意外到来的痛苦似乎让直觉变得更加敏锐,她似乎看见那护士已经在下一个病人的床边安顿下来,那是个不停唠叨抱怨的残疾人,完全不像她那喜欢逗趣说笑的父亲。而她的母亲,得体地穿上黑白两色的丧服(只穿黑色让她觉得太严肃),回复着一封封吊唁信函,先回复那些更为重要的人物。
这时,两个人都注意到了站在楼梯上方的她。
“他死了。”希拉说。
她们仰起脸来,疑惑地看着她,表情就跟他刚才一样,只是没有惊恐,没有那种指责的成分。护士先缓过神来,擦着她的身边跑上楼去。她看见她母亲那张精心保养、仍显得可爱的面孔垮了下来,满是褶皱,如同一张塑料面具。
你不必责怪自己。当时你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情无法避免,迟早会发生的……是的,希拉想道,但为什么不晚一点儿,而是来得这么快呢,一个人的父亲去世,总觉得有太多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如果我知道最后一个钟头在那儿说笑,谈着琐碎小事的时候,他接近心脏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定时炸弹般的肿块,随时准备爆炸,那我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我会紧紧握住他的手,至少要感谢他十九年来带给我的幸福和爱。绝不会去翻看相册的照片,模仿取笑过去的时尚,也不会在半当中打哈欠,让他觉出厌烦来,任相册掉在地板上,低声说:“别为我忙这忙那了,宝贝,我要睡一会儿。”
当你面对面经历死亡时总会有这种感觉,那护士告诉她说,你会觉得自己本该多做些事情。我接受培训的时候就为此深感不安。当然,对至亲家属来说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你受到了巨大打击,你应该为你的母亲着想,振作起来……为我母亲着想?就算我现在就从这间屋子消失,我母亲也绝不会在乎。希拉差点说出这句话,因为那样她就会赢得所有人的注意、所有的同情,人们会说她表现得多么坚强。否则,有我待在这个家里,就会跟她瓜分这份同情。甚至德雷大夫,当他终于跟着他的助手到来时,还当着她母亲的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很为你感到自豪,我亲爱的,他一直这么跟我说。”这样看来,死亡为互相称赞提供了机会,希拉心想,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恭维他人,在其他场合他们做梦也不会这么说。让我替你上一趟楼吧……让我来接电话……我来把茶壶烧上好吧?过分的谦恭,像穿着长袍的满族官吏一样鞠躬行礼,同时又试着进行自我辩解,没有在爆炸发生的时刻守在一旁。
护士(对大夫的助手)说:“要不是我看他躺在那儿非常舒服,我是绝不会外出散步的。我以为莫尼太太和她女儿两人都在屋子里。是的,我给他服过药片……”等等,等等。
她是坐在证人席上受审,希拉想,不过我们谁都逃不过。
她母亲(也是对大夫的助手)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当时护士出去了。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里着急,就觉得抓空儿去一趟理发师那儿,或许能放松一点儿,再说他看上去也好多了,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要是我脑子哪怕有一闪念,我都绝不会离开屋子,不会离开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