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末(第3/6页)

命案还一直处在有数名嫌犯却无法将任何一人定罪的状态。林大森先得到交保,颜永原持续关押。几度翻供,证词反反复复。没有新的人证与物证,但DNA与指纹已使他无法脱罪。

可他的种种言行越来越接近疯狂,恐怕律师真的会诉诸“心神丧失”。

三月新的社会新闻一出,美宝的新闻就冷淡了,或许也被归入了“悬案”的抽屉,新的事证没有再出现,大众对此案的热度已经消退。谢天谢地,李东林终于不必再听名嘴假装神探、灵媒胡扯,瞎掰剧情污蔑已死的人,他自己也好像突然被转移了注意,恢复正常上下班,不再一直盯着网络跟电视,脑中有个螺丝松脱了,他知道即使破不了案,自己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过。

即使洗刷了嫌疑,谢保罗也没再回来上班了,消失了好长时间。李东林不断写信去他住的鸽楼,都没回音,六月中才收到谢保罗从台南写来的明信片,简述自己近况。他说在老城区一个面包店上班,就住在原本要跟美宝一起住的那个老小区一栋平房,“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安康”,谢保罗如此写道,明信片背后是面包店的照片。李东林不知道是不是谢保罗上班的地方,矮矮的老房子改建的面包店,木头拉门,面包都放在木制的层架,用面包篮装着,是那种颜色深重、厚实,个头很大的欧式面包。

李东林勤快地写了长信给谢保罗,因为谢保罗以前就没用简讯或电子邮件,要找他只能写信。李东林虽是3C控,却不排斥写信,文具行买来十行纸,在家里枕着床铺一字一字写着,“你离开后,大楼发生好多事”。接下来却不知如何细述了,是怕谢保罗触景生情,或许后续消息保罗也都知道,报章杂志、电视新闻、谈话节目,有一段时间真是打开电视到处都看得到这案子的报导,但随着案情胶着,新闻性降低,报导减少了。李东林感觉他与谢保罗通信只是想跟某个人讨论摩天楼里这些日子的各种人事变化,心里产生的那种沧海桑田之感。他在信上细细写了又写,后来把信纸揉掉,写了封比较短的问候信,提及自己正在找工作。“我想离开这栋楼,也想搬出去自己住,工作方面还在思考。”李东林想过各种工作,房屋中介、保险业务、店员、客服人员,好像可以做很多工作,前提是不要再当大楼管理员,已经够了,对于所有大楼,守护着出入口这回事,自己已感到麻木。

或许也该跟谢保罗一样学个手艺,那他该继承父亲的水电工工作吧,现在不排斥了。

信件寄出后,等了十多天才有回信。简短的回信,附上一盒面包,真好吃,冷冻起来可以保存,退冰就能吃。朴素厚实的杂粮面包,真不知谢保罗怎么这么快就学来手艺,但可以想象他安静地做面包的样子,保罗就是那种你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他都可以安分做得很好的人。李东林决定把工作辞掉之后,就先去台南找他,或许也该去那儿住一阵子,只要看见谢保罗,好像心就可以彻底安静下来。

“我以为不会受到影响,但随着时间过去,发现那影响无处不在。我以为我只是个旁观者,但后来却介入这么深,美宝的死,使我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活,过去我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李东林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感性,内心有无限感慨地,想对某人细细诉说。

他认真给谢保罗写了几次信,保罗似乎还是没有使用手机的习惯,也不上网,靠的就是最传统的书信往返。八月底谢保罗写来长信,终于愿意提及美宝的事。信中提到,美宝死后他受到很严格的盘查,直到命案指向新的嫌疑人,林大森跟美宝的继父,自己才洗清了嫌疑,但他还是丢了工作,即使公司不辞退他,他也不愿意再靠近这栋楼了。他写着:

“后来,我依然住在鸽楼,又回去建筑工地打工,整个冬天,夜里我都睡不着,我总是希望能够让时间倒转,那天晚上,我应该守护在她旁边,即使不进屋,也该守在门口,我却为了避嫌,没有勇气上楼去看她,我在大厅彻夜守候,然而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想着那天晚上看见美宝下班,跟大黑一起上楼,颜俊也来了,再看着他们一一下楼,心中有了松懈之感,以为事情都温和解决,就等着辞职搬家了。我的脑子里不断回到那一天,晚上十点到隔天凌晨,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剧情在跑,但最后总是美宝陈尸在屋里,而我被挡在屋外的画面。这些念头困扰了我很久,我靠着大量劳动、很多高粱酒,总算活下来,我并不想死,却是对于生与死感到困惑。美宝的遗体我看见了,她的葬礼那么冷清,令人心痛至极。在丧礼上我谁都不是,也没资格得到任何属于美宝的物品,关于她的存在,我们最后两周的相处,回忆与悔恨满得快把我头脑炸开。到了春天,叶小姐跟吴小姐来找过我一次(地址是你给的吗?没关系的。我本也想联络她,谢谢你的转达),说当时美宝留了一箱物品在吴明月那儿,存折印章和一些纪念品,被警察扣留,直到那时才释出。明月小姐说美宝留给我一条围巾,我没看到纸条,也想过这可能是吴小姐的善心,把明月的物品私下转给我了,但无论是不是指名给我,我还是好喜欢那条围巾,黑白格子粗毛线手织,好温暖。无论天气如何,早晚我总是围着它骑车,得到那条围巾之后,我不再喝酒了,我可以具体感受到美宝的用心,她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死给他人带来困扰,我也不再盼望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