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谢保罗(第2/6页)
“我想象死亡可能是这样,突然心思都清明了,再没有任何时间追赶于后,没有待办事项,没有人生责任,无须吃喝拉撒,不必跟谁响应,所有言行举止都可以暂停。
“可以从容回顾自己的一生。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用做。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看见自己的肉身,更不像一般人以为的‘鬼魂’可以无所不在,我想我只剩一缕魂魄,只是一个死前还不肯离去的灵魂,最后的意识吧。我知道我死了,因为现在我所拥有的这种感觉是活人不会有的,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却可以清楚感知、记忆、回想、思考,我不知道如何驱动、启动,这些意识到底寄存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自己的讯号越来越弱,我必须在还能够之前,把自己斑驳的一生整理清楚,才有办法进入下一个阶段吧。天国或地狱,或是彻底地消失,不再轮回?我不清楚,目前,也管不了这许多。
“我的肉体,应该是在死去后快速被火化、下葬了,生前没想过可以跟谁好好讨论我想要安排的葬礼,希望可以火化,漂撒在我与阿俊跟大森认识的那个海边小镇,在我们去游泳的海边,让变成骨灰的我,由他的手,一点一点从之间泄漏,撒进海水里,由浪漂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有葬礼吗?大森会来参加吗?我的生与我的死对他来说,改变了什么呢?有时你对一个人的爱如此之深,你期盼他永远都不忘记你,却又不忍心他为了你的死去而受苦,这真矛盾。
“但那是认识你之前,现在有了你,或者我谁都不要管,就让你带着我走吧,最后的时光,我想与你安静相对。
“死去的我,那逐渐冰冷、僵硬、败坏的肉身,是什么模样呢?奇怪地,我对死前与死后那段记忆全不存在,仿佛与我无关似的,使我既无法理解自己的生,更无能参透自己的死。我好像只是被寄存在一个地方,肉身完全消逝之后,我慢慢地苏醒了。
“我生身至今二十九年,都受困于这个人们眼中‘美丽的肉身’,这个从不为我个人带来任何快乐的躯壳,主宰了我的命运。
“当我欢快地感受这不再受限于肉体束缚的灵魂之自由时,我突然感受到清醒,像是梦中之梦,醒了又醒,我突然从刚才的感受脱离,醒在自己的床上,洁白床单如旧,方才那一段全然无名无状的自由,那纯粹意识的转动与飘移,突然沉重地跌落在躺卧于这片白色床单的身躯,这个实然的‘我’上头,深刻的‘存在感’打击得我在床上晃了晃,我没死,没离开,只是进入了一个‘假死’的梦,正如我曾经想望的那样。会不会当一个人真心求死,或你已心死,就有机会经历那样短暂的一个死亡过程,或者,你会把任何类似于想象中的死亡都当成是死。我再度清醒过来,早晨九点钟,周六早晨,再过一会儿我就拿着钥匙打开店门去上班,如过往两三年的每个上班日,有些日子对我是美好的,比如大森来的时候,有些日子,连大森的到来都无法使我感到轻松,好像连他也把痛苦带到我这儿了,要求我给予安慰。许多许多人来到我面前,对我索取的,都是那样的东西,但那却是最困难的。他们要求安慰、理解、抚慰、包容,甚至是爱,那是爱才做得到的,但我又有什么能力去爱呢?
“身体好沉重,即使我只有四十六公斤,有着一般人宣称过于纤瘦而且美丽的肉身。白色床褥里我望着自己,窗帘缝隙透进光,手臂有细细的寒毛发亮,我觉得很男孩子气,我将手臂锻炼得肌肉结实,这样的身体应该与性感无缘,我渴望的是全然的‘力量’,让这具身体展现力量而不是展现诱惑吧。我这么想,既然无法从生命里脱离,我还是要努力去活,但真正想要‘活着’,却也感受不到活着的喜悦。生命像是最远处吹来的风,吹不动我,无法摇晃我稳定如固体的心,如果我躯体里还有这样的事物的话,如果我还可以称之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具机器。
“我为自己准备了一整套完整的仪式以便逃离自己,逃离我的荒唐、怠惰、淫荡、痴愚,如今的我真的比较好吗?快乐的?愚蠢的?无法感受到不幸,拒绝体验痛苦?我已经走过边界,直接走进绝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