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升与下降间的高速电梯(第2/6页)

美宝很低调,从不强调自己的存在,好像恨不得大家都不注意她似的,但从“明月也很漂亮”这句话就可以知道美宝对自己的美貌也不是没有自觉。认真说起来,“红颜薄命”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这个转角就住着三个美女,我是靠着“变得没那么美了”逃过一劫,还嫁个好男人,幸运的话生两个孩子,平凡度此余生。吴明月成了无法出门的人,而美宝,最美的她,死得那么惨。

当然,你现在看我还算是漂亮的,日子好过啊,不用上班,每天把自己照顾得美美的。但你不知道有一种美丽,像磨好了的快刀,瞬间划破空气,足以使人窒息。我曾经拥有过那个,非常短的时间,那像是魔术一样,是最残忍的礼物,上天给过你,然后全部拿走,像梦一样。我猜想第一批登上月球的航天员就是那种心情,你一辈子都记得打开舱门踏上月球的陆地,印下足迹的刹那,等你成了英雄重返地球,但你的一生就停在那个瞬间了。厚重的鞋子印下深深的足迹,那不断倒带回放,却无法再回去的瞬间。

我不是自恋,但我曾经想要重新拥有那个,非常想,宁愿拿所有一切交换,但是有孩子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不,或许是因为我的想法改变,所以上天才让我有了这个孩子,是女儿,还看不出长相,但应该很健康,七个月了。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很排斥这栋大楼,本来还因为要住大楼根本不想结婚,但我先生说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家,他是说话算话的人,就答应他的求婚,搬进来住了。

不喜欢这大楼是因为要搭电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样的款式,宝蓝色配有白色纱网的绒织小圆帽,白色圆领衬衫,领口设计为蝴蝶结,宝蓝色棉质附坎肩小外套,缩腰短版设计,附上金色圆扣,但从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间有金色细皮带,白色短统靴,足下七公分。因为工作必须久站,我们会穿上肤色压力袜,但基本上规定是必须穿透明丝袜。

妆容也都是规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与腮红深浅搭配,眼线必须细得看不出来,脸上肌肤绝对要收拾干净,连痘疤细痕都得遮瑕彻底,口红一径是高雅的正红。每天上班前组长都会检查发妆是否符合规定,基本要求就是干净、整齐、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备,本公司的电梯小姐是城市里少见的,只有老派的百货公司还有的产物,底薪29K比不上柜姐可以分红,但福利却很不错。这行业完全靠外表跟声音,超过三十岁就会自动转职,大多是转到行政职,或转战柜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岁,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鹅蛋脸,光光的圆额头,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洋娃娃头,可能是因为长期反复说话,声音是甜美中带点沙哑。

“欢迎光临”,“请问到几楼”,“电梯下楼”,“电梯上楼”,“二楼少淑女服饰”,“地下美食街”。遇上节日或周年庆,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茧了。上楼手势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楼则是左手平举四十五度,得两步跨出电梯,在电梯里始终得站四十五度,各种手势也弄得疲惫不堪。人潮众多时,电梯里闹哄哄,汗水、脂粉、体味、食物,各种味道混杂,长时间在电梯里上下出入,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压力很大,整天都挂着张笑脸,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应对之道,除了机械性的招呼、询问、介绍、鞠躬,另一个我,则静静聆听电梯的脉动,借以逃脱这如浪淹没的疲惫。

我听得见电梯的脉动,几乎像是亲眼所见,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时车厢被电缆拉起或释放的动力,即使置身于嘈杂的百货公司,耳中除了车厢里周遭乘客的说话、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广播促销、背景音乐,还有那几乎像是贴着耳膜细致滑过的、电梯这个物体本身产生的各种机械性声响。我总是聆听着这些,重复着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尔,在那些声音之中我会听见广场上吹来的风,那是慢慢刮起,而后越来越清晰,拂过面颊时,却又轻得像谁对你呼出一口气那般,干净的、传递着某种讯息的、遥远、不确定、如同耳语般的,仅属于我的,广场上的风。尽管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