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24页)
他们驶进港来。轻便船在公共市场港湾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组成的迷宫中静静滑行。市场散发的臭味在几里外的海上就能闻到。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可小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守候在电报室阳台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轻便船驶入灵魂湾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来,船在市场码头下了锚。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才从一份电报中偶然得知船因为逆风而延误了。于是,他又从第二天的凌晨四点起开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那一艘艘运送旅客的小船。它们负责把少数不顾暴风雨而决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边,可最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搁浅的小船,趟着泥泞攀上码头。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劳地等到八点钟,雨还是没有停。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费尔明娜·达萨接了下来,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浑身上下湿得就像落汤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么多——直到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一走进大门紧闭的房子,便立刻在黑人女仆的帮助下,开始了让房屋恢复生气的壮举。黑人女仆名叫加拉·普拉西迪娅,刚一接到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就从她那古老的奴隶住所赶了回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不再是那个既受父亲宠爱又受他严加管束的独生女了,而变成了这个满是尘土和蛛网的王国真正的女主人。如今,只有不可战胜的爱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因为她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腾的勇气的召唤,足以撼动这个世界。回家当晚,他们在厨房的餐桌上喝热巧克力、吃奶酪饼的时候,父亲把管理家务的大权交给了她,那么郑重其事,就像进行神圣的宗教仪式一般。
“我把你生活的钥匙交给你。”他对她说。
年满十七岁的她坚定地接过这个权力。她知道,她所赢得的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这一夜,噩梦连连。第二天,她打开阳台的窗子,又看见小花园中伤感的蒙蒙细雨、那尊被斩首的英雄塑像,还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拿着诗集常坐的那条大理石长凳,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怅。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恋人,而是当作可以托付一切的确定无疑的丈夫来想念。她突然感到,自己走后,二人所虚度的光阴是多么的沉重漫长,活下来又是多么的艰辛不易,而她又会付出多少爱,去按照上帝的旨意爱这个属于她的男人啊。可她惊讶地发现,他并不在小花园,不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即使下雨也会出现在那里。她发现自己没有通过任何渠道接到他的任何信息,甚至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间,一个念头令她浑身一颤:他死了。但随即,她又排除了这个坏念头,因为在最后几天狂热的电报往来中,他们的确是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以后能继续保持联系的方式。
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肯定地以为她还没有回来,直到里奥阿查的电报员向他证实她星期五就上船了,并且就是那艘前一天因逆风而没有到达的轻便船。于是周末时,他守在她家门口,注视着里面的动静。而星期一,从傍晚开始,他便透过窗子看见一盏灯火在阳台所在的那间卧室里来回移动,九点刚过就又熄灭了。他一夜没睡,而是受着和恋爱之初的夜晚同样的煎熬,紧张得直想呕吐。特兰西多·阿里萨在早上第一拨公鸡打鸣时就起了床。她被吓慌了,因为儿子自从半夜走进院子就再没回来,而她在家里也没有找到他。原来,他一直在防波堤上徘徊,迎着风背诵爱情诗,高兴得流泪,直到天明。八点钟,他坐在教区咖啡馆的拱廊下,因彻夜未眠而精神恍惚,正想着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向费尔明娜·达萨表示欢迎。就在这时,他感到地动山摇,浑身一震,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是她。她正穿过大教堂广场,加拉·普拉西迪娅手里提着买东西的篮子陪伴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穿校服出门。她比离开时长高了,线条更加分明,身材更加丰盈,一种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为纯净。她的发辫又长出来了,但不是披在后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这个简单的变化让她脱去了少女的稚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个宛如梦幻的姑娘目不斜视地穿过广场。接着,那股使他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后面追了上去。而这时,她已经拐过教堂边的街角,混入市场喧闹嘈杂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