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0页)

‘明白。’看守说。然后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把挂在手枪皮带下面的皮带上的钥匙圈解了下来,插进锁住楼梯顶部的笨重的橡木大门(这是一扇手工砍出来的厚度超过两英寸的很结实的木门,用一把挂在穿过两个铁槽的手工铸造的铁杆上的笨重的现代挂锁锁着,铁槽跟玫瑰花形的铰链一样也是手工铸造的,一百多年前在街对面他昨天站过的铁匠铺子里锤打出来的;去年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一个城里人,一个不知怎么让他想起舅舅的建筑师,没戴帽子也没打领带,穿着一双网球鞋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带着一箱喝剩的香槟酒开着一辆起码值三千块钱顶篷可以启合的汽车,不是穿过而是穿进了镇子,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把汽车开上人行道又穿过人行道撞进一扇平板玻璃窗,醉醺醺的,高高兴兴的,口袋里的现金不到五毛钱但有各种各样的说明身份的证件,还有一个放支票簿的夹子,从存根来看在纽约某家银行里还有六千多元存款,尽管警察局长和玻璃窗主人都努力劝他去旅馆睡一觉醒醒酒以便可以为那窗户和墙开一张支票他却坚持要人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局长终于把他关进监狱而他马上就像个小娃娃一样睡着了汽车修理厂也把汽车拉走了,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的时候看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要他去把这人带走因为他在他的牢房里跟对面大囚室里的黑鬼聊天说话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吵醒了。于是警察局长来了强迫他离开监狱可他又要求跟在街上干活的囚犯一起干活而他们不肯让他这么做他的汽车也修好了可他还是不肯走,当天夜里待在旅馆里两天以后舅舅甚至把他带到家里来吃晚饭,他跟舅舅大谈欧洲巴黎和维也纳他和他母亲听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虽然他父亲托词告退了:两天以后他还在旅馆里还在设法要从舅舅镇长市政委员会最后是镇长委员会那里购买这整扇大门或者如果他们不肯卖的话至少让他买那门栓槽孔和铰链)打开锁推开门。

然而他们已经走出了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干活的家里有老有小要养家糊口的想方设法要比他们也许应该得到的稍稍多挣一点钱的人(当然是通过公正至少是通过合法的手段)以便在寻欢作乐上花一点但又能省下一部分以便积谷防老。因为随着橡木大门的开启,从里面仿佛汹涌而出向着他扑面冲来一股体现人间一切堕落和羞耻的污浊气息——一种杂酚[33]粪便酸臭的呕吐物同怙恶不悛公然违抗拒人千里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像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物体顶住他们向上向前的身体随着他们走上楼梯进入过道,那过道其实是主室大囚室的一部分,用铁丝网隔了出来像个鸡笼或狗房似的,里面靠着最远的那堵墙是一排有上下铺的床上面躺着五个黑人,他们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但没有打鼾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一动不动井然有序平静地躺在那唯一的没有灯罩的落满灰尘的电灯泡的强光下好像他们是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看守又站停下来,两手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怒目凝视那些纹丝不动的身躯。‘瞧瞧他们,’看守说,他的嗓门太高,太细,差一点就成了歇斯底里,‘像绵羊一样安静可他妈的没一个是睡着的。不过有那么一伙白人半夜三更拿着手枪拎着汽油罐在这儿闹腾,他们睡不着,我也不能怪他们。——来吧。’他说着转过身又往前走。前面没多远的铁丝网上有一扇门,没有用挂锁锁起来而是像狗房或玉米仓那样只用个搭扣和U形钉扣起来但看守走了过去。

‘你把他放在牢房里,是吗?’舅舅说。

‘汉普敦下的命令,’看守回头说,‘我不知道下一个认为只有杀了人才能睡得好的白人会怎么想。不过我把床上所有的毯子都拿掉了。’

‘因为他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不需要睡觉吗?’舅舅说。

‘哈哈,’看守用他那种不自然的又尖又高的不带笑意的嗓门说,‘哈哈哈哈。’他走在舅舅的后面心里想在人间所有的事业中唯有杀人最最需要隐秘绝对不能受干扰;人会下很大的功夫保持他退隐或谈情说爱的地方的隐秘性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通过杀人来保持他消灭生命的地方的隐秘性,然而这种行动却又最完全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破坏他所追求的隐秘:这儿是一扇现代化的装有犹如女人手袋大小的锁头的铁门看守用他钥匙圈上另外一把钥匙打开锁然后转身往回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快得像在跑步直到楼梯口的橡木大门隔断了脚步的声音,铁门里当照明用的也是一个暗淡的落满灰尘叮着苍蝇的用铁丝网扣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牢房比放笤帚的小间大不了多少实际上也就是靠墙能放一个有上下铺的床,床上不光是毯子连床垫都给撤光了,他和舅舅走进屋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是他第一眼就看见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钉子上的帽子和黑外套:他后来回忆起他当时倒吸了一口气,大为宽慰地想:#他们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不在了。太晚了。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只知道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几张细心地打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铺在下铺光秃秃的弹簧上另外一部分报纸同样细心地铺在上铺以便挡住灯光不晃眼睛而路喀斯本人仰天躺在铺好的报纸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一只他的鞋子两手交叉放在胸口,相当安详或者说至少像老年人那样安详地睡着,张着嘴,呼吸轻微而急促;他站着,几乎难以忍受那涌上心头的不仅仅是愤慨而且还有愤怒的冲击,他低头看着那张第一次,至少在这一刻显得孤立无援并且暴露他年龄的脸盘和那双粗糙松弛就在昨天还把一颗子弹打进另一个人的后背的老年人的手,他穿着老式的没有领子的颈部用一颗弓形的几乎有小蛇脑袋那么大的氧化铜纽扣系紧的浆过的白衬衫平静而安详地躺着,他想:#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黑鬼尽管他鼻子很高脖子很硬戴着金表链即便嘴里叫先生心里从不承认任何人是先生。只有黑鬼才会杀人才会从背后开枪而且一旦找到一块平坦的可以躺下的地方就马上会睡得跟娃娃似的##;他还在看着他的时候路喀斯没有翻动身体只是闭上了嘴张开了眼睛,那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然后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珠转动终于路喀斯眼对眼地看着舅舅可身体还是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