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7/8页)

我在写作时用过几次“慈悲的一击”这个丑恶的法语词汇,不知为何我总是记不住它的拼法。但我很清楚它的含义,最后一击毫无疑问必须瞄准脑袋。

而黑彻利的手枪里只剩一枚子弹。

我单膝着地,放下提灯,俯身在狄更斯上方,想起他笔下创造过的无数蠢蛋:比如《荒凉山庄》里的戴德洛;《小杜丽》里的巴纳克尔;《董贝父子》里的董贝;《艾德温·祖德疑案》里的格鲁吉斯。还有无数恶棍、寄生虫和阴险小人:比如《雾都孤儿》里的费金;《雾都孤儿》里的阿特弗·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史贵儿;《小杜丽》里的凯斯比;《马丁·瞿述伟》里的史莱姆和裴斯匿夫;《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荒凉山庄》里的霍尔斯与史默威;《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弗列比和雷莫;《雾都孤儿》里的邦勃斯和费恩;《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霍克;《马丁·瞿述伟》里的提格和……

狄更斯在呻吟,我将黑彻利那把沉重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举起摊开的左手,像盾牌似的挡在面前,以免被一两秒后将要爆裂出来的碎裂头骨、鲜血和脑浆溅到。

狄更斯喃喃有词说着话。

“无法理解……”我听见他在哀号。然后他又说:“清醒吧……醒来……威尔基,醒来……”

这个失了神的可怜杂种努力想把自己从他自以为的梦魇中唤醒。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离开人世的:哀号连连、愁容满面,向不在场的冷漠神祇祈求让自己醒过来。

“醒来……”我扣下扳机。

解决了。狄更斯的脑袋构思并赋予过众多人物生命,比如大卫·科波菲尔、皮普、艾瑟·萨莫森、乌利亚·希普、巴纳比·拉奇、马丁·瞿述伟、鲍伯·克莱基特、山姆·维勒、匹克威克与其他上百个。这些角色都活在数百万名读者心中,他的脑袋却散落在生石灰坑边缘,红红灰灰的条状黏液在月光下显得油亮亮的,只有碎裂的头骨是白色的。

即使他事先好心提醒过,我把他的尸体滚进生石灰坑之前还是差点儿忘了他的金子和其他金属物品。

我很不愿意碰他,尽量只碰触他的衣裳。拿怀表、随身瓶、他口袋里的硬币和衣服上的饰扣时还算顺利,可是摘他的戒指和袖扣时不得不触摸到他逐渐冰凉的皮肤。

为了最后这一项任务,我点起拉下屏罩的提灯,稍感欣慰地发现我的手擦火柴点灯芯时相当稳定。我外套口袋里有一个卷收着的粗麻布袋,我把金属物品全都放进去,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掉落在生石灰坑附近的草丛里。

我终于完成后,把麻布袋塞进鼓胀的口袋,跟手枪放在一起。等会儿我还得提醒自己要在附近河边稍作停留,把那些东西——手枪和麻布袋——扔进河水深处。

狄更斯以那种死人特有的无意识状态大字张开躺着。我把穿着靴子的脚踩在他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原本想说点什么,却打消主意。有些时候话语很多余,即使对作家而言都是如此。

我用脚使劲推了几推,最后补上一踢,狄更斯才翻滚一圈滑进生石灰坑,过程比我想象中来得费力。如果我就此不管,到天亮时他的尸体还会有一半浮在生石灰坑表面。我取出藏在草丛里的铁棍又推又戳,用全身重量去按,感觉像把棍子插进一大袋牛脂肪里,最后尸体才沉下去,一直留在底下。

我把灯拿近,快速检查身上有没有留下血迹或其他罪证,而后赶紧熄了灯,走到马路上召唤我的水手车夫和马车。我走过那些映着微光的墓碑时,嘴里哼着小曲。我心想,也许几分钟前狄更斯低声哼着的就是这一曲。

“醒醒!威尔基……醒来!醒过来。”

我闷哼着,翻了个身,猛然抬起前臂搁在额头上,努力睁开一只眼睛。鸦片酊与吗啡过量导致的头痛在我脑袋里砰然重击。淡淡的条状月光恣意铺洒在我卧室里的家具上,也落在一张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脸上。

另一个威尔基坐在我床沿。他以前从来不曾靠我这么近……从没有过。

他说话了。

这回他发出的不是我的嗓音,甚至不是故意变声说话。那是个牢骚满腹的老女人,像《麦克白》一开头出现的那三个女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