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一章(第2/7页)

他猜她将近40岁,长得非常普通,如今他已经很少看到这般平常的长相了。小小的尖鼻子嵌在圆胖的脸颊上,薄薄的一层化妆品并没有遮掩住脸上纵横破碎的血管,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突兀。她的双唇紧抿,带有一丝挑剔,下巴已经开始下垂,出现了松弛的前兆。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由外行烫的,两侧的头发向后拢,高额头下的刘海狮子狗毛发般卷着大波浪,像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潮流。她侧身让他们进屋,他注意到她的双腕和脚踝都非常纤细精致,与高领裙衫下那强健、丰硕、近乎性感的身躯形成了很有趣的对比。他记得保罗·博洛尼曾经对她的评价。他曾经未能成功替这个女人的父亲进行辩护,他因此给了她一个家和一份工作,而这个女人应该是完全效忠于他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他死后,她一定是把自己的悲伤隐藏在了极力表现出的冷漠与坚忍中。他想,一个警官就像一名主治医生,遇见的都不会是平常的感情。他已经习惯看见悲伤、忧虑、厌恶,甚至是憎恨。但是现在,在一瞬间,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恐惧。这种表情转瞬即逝,又换上了在他看来是伪装出来的、微微有些挑衅意味的冷漠,但是恐惧的确曾经出现过。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说:“厄休拉夫人正在等您,总警司。请跟我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音调很高,几乎是挤出来的,带有护士或者前台接待员在遇到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病人时所有的那种权威感。他们穿过前厅,来到有着沟纹穹顶的内厅。在他们左侧,一架有着精美石质栏杆的悬梯向上延伸,就像一条黑色的蕾丝花边。马特洛克小姐打开了右侧的双扇门,向后退了退,示意他们进屋。她说:“请稍等,我去向厄休拉夫人通报您的到来。”

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从宽度上跨越了整座宅第,很明显既是正式的晚宴厅,也是书房。室内光线充足。前方,透过两扇高高的拱窗可以看到广场花园;后面是一面巨大的玻璃,面朝三座壁龛,每个壁龛内都有一座大理石像:赤裸的维纳斯,一只手优雅地护住私处,另一只手指向身体左侧的乳头;第二座女像用长袍遮住了半身,头戴花环;在她们中间,阿波罗手握他的七弦竖琴,头戴桂冠。嵌了玻璃门的红木书架被用作窗间壁,隔开了房间的两个部分,上方形成了三条像天棚一样的半圆拱门,饰以绿色和金色。高耸的书架沿着书房的墙边延伸,矗立在窗户之间,每个书架上都有一座大理石半身像。书卷用绿色皮革包封,压印了金色的文字。它们大小统一,被精准地放置在书架上,效果更像是立体感极强的视觉画,而非正在使用中的书房。一排排的书架中间和它们之间的凹陷处都镶嵌了镜子,因此整个房间的壮丽与辉煌似乎被无数次地反射,到处都是彩绘的天花板、皮面精装书、大理石、闪闪发亮的红木和玻璃。很难想象在这个房间里进餐,事实是,很难想象在这个房间除了仰慕建筑师对于空间效果那种浪漫的痴迷之外,还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椭圆形的餐桌靠着后窗而立,但是桌子中间放了一个这座房子的小模型,架在底座上,就好像这是博物馆里的展出一样;八把高背餐椅靠墙摆着。大理石壁炉上方是一幅肖像画,应该是当初委任建筑师设计的那位男爵。在国家肖像馆的画像上那种精致的挑剔变成了更为优雅的19世纪风貌,但是博洛尼家族的明显特征仍在,那种傲慢的自信在完美打好的领结上尽显无遗。达格利什仰头望着这幅肖像,说:“再跟我说说厄休拉·博洛尼夫人是怎么说的,凯特。”

“她说:‘第一场死亡之后就再无其他了。’听起来就像是引用的名人名言。”

“这确实是引用的。”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她的大儿子在北爱尔兰战死。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如果我想坐下来静静读书,我更喜欢肯辛顿公共图书馆。这里更像是用来显摆,而非真正使用的,不是吗?把书房与餐厅合二为一,真是奇怪的想法。”她又补充道,“但我想就这个房间本身而言,它也确实非常华丽显赫。但是并不见得有多么舒适。我在想有没有人曾因为一栋房子而被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