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第4/15页)



  他们所能够做的,只想做的,是卸去彼此衣衫,赤裸拥抱,让身心被分裂的两个界面再次聚集及对应所有在时间里游荡轮回等待良久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即使现实中他并不是属于她的男子。

  在他住在她家里的两个星期,其他人的存在从来没有被忽略。他的女人们各司其职,待在各自位置,但电话会打过来,每天数次,非常固定。她已能分辨她们的声音,短促稳重的是妻子,女友于姜则年轻活泼,娇俏可人,有撒娇的语调和笑声。轮换打来电话,传递模式各异的问候。有时他正与她在一起,只能在电话里竭力用正常语调向对方解释:我在睡觉。我即将要出去吃饭。我现在开会。诸如此类,种种借口,只为迅速结束通话。

  刚放下这个,两三分钟后,另一个又打过来。即使在深夜,枕头下手机也不断发出接受信息的声响。

  他的女人们始终对他情有独钟,从不松懈。而他,也只能分成三头六臂,应对生命里这几段至为重要的关系。也许他不认同这是一种玩弄或者操纵,而是一种多情或者博爱。对每一个与他有深长关系的女人,他都持有迟疑不决的感情,包括情爱历史中难以计算的萍水相逢和一夜露水情缘的女性伙伴,比如Fiona。他自认为从不想伤害她们,也从未曾恶意或者粗暴地对待过她们。他只选择冷淡,回避,拖拉,暧昧。他等待她们自己离开。

  他对她有真诚,因此对她坦白感情历史。在身不由己的时刻,选择接起这些电话,而不是躲避。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说出为了避免伤害的谎言,冷静沉着,不露破绽。他要她接受他真实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处境,他的状态。他是这样一个男子。要她自己看到,听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40岁能量强大的男子,对女人的控制和操纵,接近是一种残酷。经历的刺激实在太多。

  有时深夜她无法入睡,看着他拥抱着她,侧身而眠,额头贴着她的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实脑袋贴着她的脸,如同一个童年期男童,游戏玩耍至满头大汗,皮肤上散发出阳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紧紧相握,如此这般粘缠的依赖凭靠。她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他们是在渡口一起摆渡乘船的少年伴侣,嬉耍游乐,不知归途,已渐渐行至江面波心。遥遥对岸有无继续同行的路途,无人得知。一轮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这样剧烈纠缠地热恋着缠绵着,又能如何。

  两个各有归属的人,怎样才能做到对当下和未来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伤害。呵。清池。我们并没有出路。但我们要这样执拗而盲目地,在对彼此的贪恋不舍中沦陷堕落吗。

  时间飞逝。他归期将近。他们之间务必要再有一次交谈。

  最后一个晚上。他带她去外滩奢华的餐厅吃饭。下班回家,把恒隆广场的纸袋递给她,里面是他给她选的礼物:浅紫色丝绒连身裙,质地精良剪裁出色的高级衣衫。一双小牛皮黑色高跟鞋,丝绸披肩,钻石耳环,全套高级护肤品,香水。他有足够心意宠爱她。难得两个星期,一直与她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在蜗居里苦中作乐。他毕竟还是希望她成为他的世界里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选择的衣饰,化上淡淡的妆,扑粉,抹上口红。无可置疑,镜子中的面容有了崭新意味。丝绒是矜持而奢侈的织物。一不小心就会损伤,污脏,伤口从无隐晦,在反光下呈现出背道而驰的绒毛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绣花鞋衬衣裙子都会采用丝绒质料,但庆长没有这些。她穿那条丝绒裙子的方式,如同穿一件粗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胆色无可言表。这是周庆长的风格。

  她是他生活里存在过的女子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是从未有过的。那些艳丽时髦的年轻女孩,如同一种标准化的价值观,芳香悦人,他是置身主流社会的男人,习惯并全盘接受这一切。庆长带来独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带有失落。白衬衣,粗布裤,邋遢的黑色羽绒服一穿一个冬天。稍纵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轻盈掠过他童年记忆中的春日天空。整个人似乎是从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里被遗漏下来的存在。